八日后,京城,御书房。
殿内烛火通明,映照在景帝紧锁的眉宇间。
他端坐于龙椅之上,指尖轻叩扶手,目光如炬地扫视着阶下肃立的两位尚书。
空气凝滞得仿佛能拧出水来,每一息都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户部筹措粮草,至今仍无足数?”景帝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砸在寂静的大殿中,“大九带一万新军驰援东关,不过是杯水车薪。李老元帅十五万援军才险险守住东关城,东明铁骑何止三十万?他们的刀,比我们的利;他们的马,比我们的快。你们告诉朕,这仗,要怎么打?”
户部尚书躬身出列,额间渗出细汗:“陛下明鉴……李元帅出征时已带走京畿大半存粮。臣等日夜催调,眼下……眼下至多只能凑出五万大军一月之粮。若能再宽限十日……”
“十日?”景帝忽然轻笑一声,笑声里淬着冰冷的焦灼,“东关烽火连日不绝,你们要朕给时间,可东明的铁骑肯给朕时间吗?”
说完,他的目光倏地转向兵部尚书曹格。
曹格立即跪伏于地,语速急而不乱:“陛下。云、梁、冀三州兵力已悉数交予李元帅,荆州、徐州毗邻苍州叛军,守军实不敢轻动。如今唯有青州、益州尚可调兵,两州共计四万兵马,七日前已发调兵虎符,此时应已在驰援东关途中。”
殿中一时寂然。
户部尚书大着胆子提醒:“陛下,青、益二州紧临京城,驻军少,不知是否能够抵抗东明,更何况……东明此番有备而来,若再将京畿最后屏障撤去……”
他话未说尽,其间深意却令所有人脊背发寒。
闻言,景帝犯难了,他缓缓的闭上眼。
大景总共九州七十二县,其中就有三州的兵马无法调动,其他地方要么兵马已调去支援东关,要么就是驻军太少,京畿范围之内倒是还有两支禁军,可那是用来拱卫皇城的最后力量,他也不敢动。
青、益州的兵马虽少,也只能先抵挡着再说吧!
毕竟,东关一破,东明长驱直入,再无其他抵挡。他甚至开始考虑真到那时,他要么与苍州王谈判,暂时联盟,要么他御驾亲征。
就在景帝犯难之时,他却不知京城外五十里官道上,一队轻骑正披星戴月疾驰向东。
为首之人一身银甲,目光如鹰,正是那“谋反”的苍州王赵樽。
他身后五百府兵马蹄裹革,人衔枚,马摘铃,如一道沉默的铁流,刺破沉沉夜色,直奔那片他们本该与之作战的东关沙场。
而御书房中的帝王,仍对着摇曳的烛火,独自咀嚼着江山倾覆的危机。
他完全不知道,命运的暗流,已在无人窥见处悄然转向……
同一时间,冀州通往东关的官道旁,一片隐蔽的山弯空地里,一堆堆篝火星星点点,映照着一张张疲惫却警惕的面容。
大九和他带来的一万新军正在此短暂休整,埋锅造饭。
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粗粝的香气和战马特有的汗膻味,但更多的是一种压抑的寂静。
这里距离东关城已不足十里,东关城情况不明,万人骑兵若贸然出现目标太大,极易打草惊蛇,甚至自投罗网。
于是,大就决定先在此休整,待探明东关城的情况,再做下一步打算。
喝了一口水,大九沉吟片刻,看向身边的大十六。
“十六,你留下暂时统领全军。”大九的声音低沉而严肃,目光扫过在黑暗中等待着开饭的士兵们,“此地险要,依山扎营,谨防偷袭。没有我的命令,绝不可轻举妄动。”
“九哥放心!”大十六抱拳,年轻的脸庞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我会守住这里,等你的消息。”
大九点头,随即点了另外几名大字队兄弟:“你们几个,随我先行一步,摸清东关城虚实。”
“是!”众人领命,神情肃然。
很快,大九几人策马融入了沉沉的夜色,向着东关城方向奔去。
他们身后,一万新军偃旗息鼓,尽可能地将自身隐藏在这片山坳之中。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东明大将慕容泰用兵极为老辣谨慎。
在完全占领东关城后,为防备大景可能到来的援军,他早已将麾下的斥候像撒豆子一样派了出去,警戒范围远达十里之外。
大九这支万人骑兵规模不小,安营时即便再小心,也难以完全避开所有窥探的眼睛。
而大九几人离队的身影,同样被隐藏在暗处的一双眼睛捕捉到了。
东关城内,原属于李老元帅的帅府此刻灯火通明,却已物是人非。
慕容泰正与一身红衣、容貌妖媚近乎女子的情报司大都督东方既明站在巨大的地图前,指着冀州方向商讨着下一步进攻计划。
“报——!”
一名斥候疾奔入内,单膝跪地,声音急促却清晰。
“禀大将军,西南十里外官道旁山弯,发现大景援军踪迹,约有万人,正在扎营生火!另观察到有数人轻装离队,正向东关城方向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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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泰浓眉一拧,眼中精光爆射:“果然还有援军!人数不多,倒是胆子不小,敢靠这么近扎营!传令!”
他话未说完,一旁的东方既明忽然发出一声轻浅的笑声,打断了慕容泰。
他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摆了摆,对那斥候道:“再探,盯紧那座营寨,特别是那支离开的小队去向,有任何异动,立刻来报。”
斥候看了一眼慕容泰,见大将军没有反对,便应了声“是!”。然后,迅速退了出去。
见东方既明阻止自己的命令,慕容泰不满地看向东方既明,手已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语气带着军人特有的直率厌恶。
“东方大都督,你又想干什么?别忘了,你只是督军。现在敌军近在咫尺,正当趁其立足未稳,一举击溃!”
东方既明转过身,唇角勾着一抹邪魅的笑意,大红锦袍在烛光下仿佛流淌的鲜血。
“慕容将军,总是打打杀杀,多无趣啊。大景这些两脚羊,有时候,攻心比攻城更有效。”他慢条斯理地踱步上前,“本座这里恰好有两计,若成,可让城外这支援军未战先怯,斗志全无,军心涣散。届时将军再以铁骑击之,必能事半功倍,以最小的代价,全歼这支小股敌军。岂不美哉?”
慕容泰眉头紧锁,毫不掩饰对东方既明这种做派的鄙夷,他觉得东方既明就是心术不正。
“打仗靠的是真刀真枪,岂是你们这些阴私诡计?”他素来看不惯东方既明凭借察言观色身居高位,觉得非大丈夫所为。
东方既明对他的厌恶不以为意,反而笑得更加灿烂,仿佛被骂也是一种乐趣:“将军何必动怒?莫非不想听听我的‘阴私诡计是怎样的?或许……能省下您麾下儿郎的许多性命呢。”
慕容泰冷哼一声,强压下心中的不耐:“有话快说!”
他倒要看看这人到底能吐出什么象牙来。
东方既明伸出第一根手指,指尖修剪得极为精致。
“其一,李老元帅的十五万大军溃败,这东关城里,缴获的大景军服铠甲可不少。只需让手下的人换上,假扮成大景士兵守在城墙上,待这支小股援军入城后,咱们城门一关,瓮中捉鳖,岂不快哉?”
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过此法,巷战之中,我军难免也会有些折损。”
慕容泰听到“折损”二字,脸色更加阴沉,打仗难免死人,但他从不希望是无谓的牺牲。
他没说话,只是盯着东方既明。
东方既明笑意更深,知道说动了慕容泰,于是慢悠悠地伸出第二根手指:“这其二嘛,就需要请我们尊贵的‘客人帮个小忙了。”
“谁?”
“就是现在正关在地牢里,那位大景国的李老元帅李建勇啊!”
东方既明的语气轻佻得像是在说一件玩物。
“听闻大景最重忠义气节?若是待那援军主力到来,在阵前,让他们的李老元帅对东明大军行那‘牵羊礼……慕容将军,您猜,城外那些大景援军看到他们誓死来援的统帅受此奇耻大辱,会是怎样的表情?他们的军心士气,还能剩下几分?”
东方既明的声音带着一种蛊惑般的恶意:“届时军心溃散,土崩瓦解,将军的铁骑只需一个冲锋,便能像收割麦子一样将他们尽数碾碎。这样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尽全功。将军以为……此计如何?”
帅府内一时寂静无声,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作响。
慕容泰的脸色变了数变,他握着刀柄的手紧了又紧。
他自己也是领兵之人,若他被敌军强迫行“牵羊礼”,那他宁愿以死谢罪。
他厌恶这种手段,极度厌恶!这玷污了军人堂堂正正对决的荣耀。但作为一名主帅,他不得不承认,东方既明的这二条计策,尤其是第二条,毒辣到了极点,却也有效到了极点。
至少,它能从根本上摧毁一支军队的战斗意志。
但想到可以减少麾下儿郎的伤亡,想到可以更快地击溃大景人最后的希望,慕容泰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股强烈的不适感,目光变得冰冷而锐利。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先用第一计,若不成……再用你的第二计。”
东方既明妖媚的脸上笑容瞬间绽放,如同毒蛇吐信,艳丽而危险:“将军英明。”
慕容泰冰冷的命令落下,帅府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而城外,大九对此一无所知。
夜色如墨,渐渐浸染了天际。
弯月被流动的云层时遮时露,在山坡上投下斑驳而诡谲的光影。
大九和大十伏在枯草与岩石之间,如同两只蛰伏的猎豹,全身紧绷,唯有眼睛透过望远镜,一眨不眨地锁定远方的东关城。
冰冷的金属镜筒贴着眼眶,传来一丝寒意。
视野中,东关城的轮廓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森严。
城门紧闭,高耸的城楼上火把摇曳,将巡逻士兵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射在古老的砖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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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士兵歪斜地靠在垛口,像是疲惫不堪;另一些则举着火把,沿着城墙缓缓走动。
表面看去,一切似乎与一座刚刚经历苦战、险险守住的边城应有的戒备并无二致。
然而,看得越久,越是觉得一种不协调的诡异感如同冰冷的爬虫,悄悄攀上脊背。
大十缓缓放下望远镜,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融进了夜风里:“九哥,好像……不太对劲。”
身旁的大九没有立刻回应,他调整着望远镜的焦距,眉头锁死,目光如同鹰隼般锐利,不放过任何一寸城墙上的细节。
半晌,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气息沉稳却带着沉重的分量:“我也发现了。太静了,静得反常。小心点。”
他们二人出身北关军营,几年行伍,枕着刀弓入睡,对着烽火吃饭,守城的种种情状早已刻入骨髓。
一座刚刚击退强敌的城池,既然是险胜,这里应该是一种高度紧张后无法立刻松弛的、近乎神经质的警惕。而绝非眼前这般……近乎慵懒的“安然”。
那些靠在垛口的士兵,姿态过于放松,甚至能看到有人相互低语时肩膀微微耸动,仿佛在说笑。
巡逻的队伍步伐太过均匀,火把的光晕在他们盔甲上流转,却映不出半点面对强敌的紧张与后怕。
“可李建勇元帅的战报说,他们已是险险守住了东关城啊。”大十的声音里充满了困惑与不安,再次举起望远镜确认。
“若是‘险险守住,”大九的声音冷峻如铁,“李元帅此刻更该是枕戈待旦,令斥候四出,城防加倍森严,人人眼底都应布满血丝,岂会如此……如此作态?”
他顿了顿,补充道,“你看他们松散的样子,倒像是故意演给我们看的安然,绝非吃了败仗后的强撑,更不像死里逃生后的庆幸。”
大十重重地点了下头,掌心渗出细汗,在望远镜筒上留下模糊的印子:“我也是这般觉得。这松弛……太刻意了,像一出排演好的戏。九哥,我们怎么办?”
短暂的沉默笼罩了两人,只有夜风掠过草尖的簌簌声。
冒险靠近,或是就此退回?
情报必须确认。
大九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做出了决定。他目光扫过周围地形,最终落在一片靠近官道的土坡阴影处。
“我在那边阴影里掩护你。”大九语气果断,“你靠近城门试探。记住,任何风吹草动,哪怕只是一丝疑点,立刻找借口撤回来。你的命比情报重要。”
“明白!”大十应道,没有丝毫犹豫。
他迅速起身,利落地解开身上那件略显破旧的大景制式皮甲,连同外衫一起脱下。他将皮甲仔细包裹在外衫内,打成了一个不小的包袱,斜挎在背上。
这样一来,他看上去便少了几分军人气息,多了几分风尘仆仆的劳碌模样。
唯有他胸前那柄黝黑修长、线条冷硬的M16突击步枪,以及腰间枪套里那把沉重的手枪,与这身打扮格格不入,透着一种奇异而危险的冲突感。
两人猫着腰,迅速而无声地潜下山坡,踏上了坚硬的官道。
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布满车辙印的路面上。
越是靠近城池,空气中那股虚假的安宁感就越是浓重,让人感觉心慌。
进入M16的有效射程后,大九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滑入道旁一处深邃的阴影里,身形瞬间与黑暗融为一体。
他稳稳端起步枪,枪口微抬,透过准星,牢牢罩着远处城楼上每一个可能对大十产生威胁的身影。
大十则独自一人,继续沿着官道向前走去。
他的心跳如擂鼓,重重敲在胸腔里,但步伐却努力维持着一种寻常百姓的节奏。
靴底摩擦着地面上的碎石子,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终于,他踏入了城楼上火把光芒所能波及的边缘地带。光线昏暗摇曳,勉强能照亮他身前几步的范围。
“站住!什么人?!”
一声突兀的、带着刻意拔高腔调的大喝,如同冰冷的鞭子,骤然从城头劈下,撕裂了夜的寂静。
大十像是被吓了一跳,浑身猛地一颤,迅速停下脚步。
他脸上几乎是本能地堆叠起一种底层小人物特有的、谦卑又带着点惶恐的笑容。
他仰起头,朝着城墙上模糊的人影高声回道:“军爷!小的是这东关城里的人啊!”
城墙上沉默了片刻,似乎有人在打量他。
过了一会儿,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公事公办的盘问腔调:“城门早已关闭,为何这么晚才要入城?”
“回军爷的话,”大十弯着腰,语气更加讨好,“小的是在城外赵家屯做短工的,方才收工不久,就听说家里老母病得厉害,心里着急,这才连夜赶回来,想看看老娘啊!”
他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用手护了护胸前挂着的M16和背上鼓鼓囊囊的包袱。
城墙上的人似乎对他的孝心并不感兴趣,只是声音冷硬地追问:“你背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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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1章 好像……不太对劲[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