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掉下来。
莲花盯着它,忽然觉得喉咙发紧——
她想起自己的母亲临终前,把最后一滴药汁含在舌尖,也是这般颤,迟迟不肯咽。
直到她俯身,用唇去接,那苦味才“哗”地决堤,冲得她满嘴发麻。
如今,苦味换了面孔,变成一点露,却同样烫得她心口发疼。
伸手想替小草扶一扶那滴露,指尖刚碰到叶缘,草叶“嗖”地弹回,竟把露水甩进她掌纹,
掌心瞬间凉了一下,
阿雅在旁轻声笑:“草认生,你让它自己站。”
一句话,把莲花的眼泪生生逗出来——
慌忙用袖子去擦,却擦了满袖的灰,原来袖口早被灶火烤得焦脆,一碰就碎成粉。
那粉末落在草边,竟像一场微型祭礼,
草尖抖了抖,把灰吸进根须,竟又蹿高半分,
仿佛在说:我不仅要活,还要活得比你高。
夜来得极快,像有人一把扯下日头的幕布。
众人没散,围着照壁坐成一圈,把仅剩的艾草搓成细绳,一圈圈往手指上缠,
缠得指节发白,才觉得安全。
士燮的厢房亮起了灯,窗纸上映出他伏案的影子——
笔锋忽而急促,如骤雨敲窗;忽而停顿,像被谁掐住喉咙。
破天抱臂立在檐下,目光随着那影子起伏,
忽然冷笑:“老儿写那么快,怕不是把咱们也写进‘遗民录,
明日若粮绝,他第一个拿咱们充饥。”
话虽狠,脚却不动,
手里的小弩被他把玩得发亮,弩槽里稳稳嵌着一枚铜钱——
钱眼对准窗纸,只要轻轻一扣,就能让那盏灯永远黑下去。
可他终究没扣,
只是把铜钱又卸下来,用指腹摩挲钱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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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到指尖发烫,才低声骂一句:“操,老子欠他一条命。”
声音低得只有自己听见,却还是被风递到莲花耳里。
莲花没回头,只把自己腕上的艾草绳解下来,抛给他。
破天接了,愣了愣,竟乖乖把绳缠上自己弩臂,
更深露重,灶间传来“咕嘟”一声,
夏夏把最后十七粒赤豆倒进瓦瓮,加水,加三片薄姜,再加一小撮桂花渣——
火是破天现劈的樟木,一烧就“噼啪”作响,像谁在暗处鼓掌。
香气溢出,众人不约而同咽了口唾沫,
却没人起身,仿佛谁先动,谁就输了。
甘白抱着琵琶,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
弦是艾草茎,音是哑的,却偏要弹《折柳》——
弹到“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时,
弦忽然断了,断茎飞出去,正打在琳琅手背,
琳琅“嘶”地缩手,却舍不得掉眼泪,
只把指尖含进嘴里,眸子湿漉漉地仰起,
正好与莲花对视。
那一瞬,莲花仿佛看见三年前的自己:
也是这般年纪,也是这般把疼咽进喉咙,
连血带泪,一并生吞。
她胸口蓦地发闷,像有人往里塞了一团湿絮。
阿雅已先一步过去,弯腰替琳琅吹手背,
吹一下,琳琅睫毛颤一下,
再吹一下,小姑娘忽然扑进她怀里,
把脸埋在那片尚带潮气的青布短打上,声音闷得发哽:
“阿雅……我怕。
昨夜我梦见滩涂长出好多手,把我往下拽呢……”
阿雅一手环她,一手在自己袖口里摸出半片野薄荷,
放进口中慢慢嚼,薄荷辛凉,嚼得她眼眶发辣,
却偏要笑着哄人:“手再多,也拽不动咱们。
——你不是还有蟹将军么?”
小蟹在藤篓里“噗噗”吐着泡沫,像应和,
琳琅小妹这时候破涕为笑,
莲花远远看着,忽觉那笑声像一根细线,
勒得她喉头生疼,
猛然想起宝玉看黛玉葬花的情景——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此刻,花落不在,草却初生;
人亡未卜,红颜先老。
赤豆粥熬好了。
夏夏拿木勺一圈圈搅,搅到第七圈,忽然停手,
从瓮底舀出一样东西——
是一枚更小的银铃,比莲花掌心的那枚还要小,
铃舌却完好,轻轻一碰,就“叮”地一声,
像极远处,有人悄悄把星子扶正。
夏夏愣了愣,把银铃举到灯下,
铃壁内侧,竟刻着一行极细的篆字:
“星宿海,第拾柒号浪。”
众人瞬间安静,连风都屏住。
莲花伸手,指尖刚碰到铃身,铃就“叮”地又响一声,
这一声,却比前一声低半度,
像是谁,在星宿海那头,轻轻回了下头。
阿雅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动铃舌:
“梁蝉走前说,
她每过一道浪,就丢一枚铃,
铃响一次,她就记咱们一次。
如今铃回来了,
是不是……也快回来了?”
没人答,众人却同时抬头,看向夜空——
夜空无星,只有一弯残月,
月尖正对着交州城门,随时要割下谁的影子,
莲花把银铃按进自己胸口,贴着旧疤,
铃身冰凉,却很快被体温蒸得发烫,
把“第拾柒号浪”五个字,
生生烙进她心跳,
忽然起身,把瓦瓮里的赤豆粥一分为十七份,
每份只有一勺,却盛得极满,
仿佛要借此把“十七”这个数字,
永远钉在众人眼底。
分到最后一勺,她犹豫了一下,
竟把勺尖往自己手腕上一磕,
血珠滚进粥里,瞬间不见。
阿雅抬眼,没问,只默默把自己那份推回来,
莲花又推回去,
两人一来一回,像在打一场无声的谜,
最终阿雅认输,
低头,把粥喝得一滴不剩,
碗底却露出一个更小的“回”字——
是莲花用指甲,刚偷偷掐的。
粥尽,火熄,众人才各自散去。
莲花却独个儿留在照壁前,
拿火钳在炭灰上划了一笔:
——活。
灰痕瞬即被风卷走,像从未存在。
她不甘心,又划一道,
风再卷。
第三道,她划得极重,火钳“咔嚓”一声断成两截,
断口飞出去,正插在“星宿图”最暗的那颗星上。
这一次,风终于没卷,
灰痕留下,像一道不肯愈合的伤。
莲花蹲下去,指尖蘸了灰,
在“活”字周围,又画一圈小小的波浪线,
波浪线首尾相连,竟是一枚极扁的铃。
她盯着那铃,忽然低声开口,
声音轻得只有自己听见:
“梁蝉,你若真回来,
先别急着推门,
先摸摸这道灰,
摸摸我怎样把‘活字,
熬成‘回字,
再熬成‘家字。
你若摸得疼,
就骂我一顿,
骂我手狠,
骂我把自己活成了一把刀。
你若摸得暖,
就敲一下门环,
敲一下,我就给你开门,
敲两下,我就把交州城,
连人带草,
一并都给你。”
夜更深,草尖上的露水终于落下,
“嗒”一声,砸在灰痕里,
“活”字瞬间模糊,
像是谁,悄悄把一句话,
咽回了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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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星宿海未归人[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