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欢喜并不着恼,蹲在他身前,半边脸映向烛火。微弱的气流卷得灯花颤抖,重新明亮起来的皎皎光芒,为素白脸庞增添了温度,“去看看那些我们都不相信,却被大多数人认为是理所当然的‘道理。”
他们一起转了两趟地铁,去到欢喜当时和叶秋成一起跑出来的地方。
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发,对着高耸入云的尖塔说:“你哥哥曾经指着它告诉我,只有住在江对岸,能靠权势和金钱让灯光延时点亮的那些人,才有资格去寻求公道。”
所谓江景豪宅,不过是种资产配置的金融手段。有能力买下那些房子的人,绝大多数并不愿亲自住进去。这种繁华地段,他们怕吵。每当夜幕降临,可以看出空置率达到三分之二以上,其中一半捂盘未售。
越买不到的东西才越无价,而想象跟事实总是隔着十万八千里。对庞大力量的恐惧也好狂热也罢,又有多少是一厢情愿的幻觉。
景明收回目光,脸色更加朦胧,“他还说了什么?”
“他告诉我很多你们小时候的事。还说,这就是他能带我跑到的最远的地方。”
“某种意义上,他说得也没错。”
“他唯一的目的是为了保护你,没有比这更充分的理由。可是用退让的方式牺牲,并不能换来正确的结果。如果我当时同意了让他这么做,今天的一切都不会存在。”
叶景明眉梢似有感慨之色,嘴唇轻轻翕动,还是无言。
欢喜最后说:“结果证明,逃避更无路可退。你已经远离那些规则的桎梏,谁也不能再强迫你,把你塑造成他们想要的样子。你不必听从我或任何人,这里当然也不是最远的地方。只要愿意,你可以站得更高,跑得更远。能点亮夜空的,远不止花钱烧出来的霓虹灯。”
景明凝神细思,长久的沉默之后,微微提起嘴角,“我现在知道他为什么那么相信你,非要让我跟着你。你不像他们,会抱着自以为是的信念去设计陷害别人。”
欢喜没有马上回应,仔细思忖过后,像是在同自己讲:“那不是‘信念,只是他们心底的恐惧。穷尽手段,不过是想遮掩这一点虚弱。我可能永远买不起江边的房子,但不会有那样的恐惧。”
道歉或感谢的话,到底羞于出口。他抬起眼看着欢喜,用手语把意思比划出来。
欢喜有点意外,很快抿唇微笑,又点了点头——她自认受之无愧。
打消了诸般顾虑,事情做起来前所未有地顺畅。
景明答应参与真人秀,叶秋成场场不落。他隐身在黑暗的角落,无论隔着多少人,目光都紧锁在小弟身周。他的存在即是力量,能化解他的紧张。
评委席上的欢喜,沉着镇定,光华夺目更胜以往。她不遗余力地践行允诺,在可行范围内提供给景明更多机会。她答应过的,会照顾好他。
叶秋成同样关注着这颗耀眼的星辰,只是散场后第一个起身离开,不再与她私下见面。他可以继续爱她,但不必给她知道。
江湖浩大,相濡以沫很好,淡然相忘更好。欢喜正是顺风顺水的时候,身边热闹喧腾,他就没必要再往前挤了。但将来万一某天,她不慎落难,他也会信守诺言,还给她最坚定的支持和拥抱。当然他希望,那些烂泥一样的险恶从此远离,她将干净而完整,永不跌落。
叶景明懂得珍惜,也想弥补曾经犯下的错误,一直很努力,所有要求都毫无怨言配合。真人秀效果出彩,他的名字逐渐为人所熟知,拥有众多支持者。从他身上,也揭示出整个缂丝群体处境的艰难,非遗手艺人的现状,引起社会各界广泛讨论和反思。
录制节目之余,他也接过几次采访,通过网络实现更多交流。寂静黑暗的世界,变得越来越广阔,涌进形形色色的声音。也有纯粹出于恶意的攻击,言词不堪入目,嘲笑他的身体缺陷,指责他煽情炒作,是哗众取宠的行为。
有时候他会为那些攻击而难过,情绪不稳,动辄暴躁易怒。景明长久生活在封闭之中,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成为人群关注的焦点。但他本能地收敛脾气,言行异常谨慎,宁可一个人生闷气掉眼泪,也从不亲自下场对线。
欢喜见他神情寥落,主动走过去,把手机从他面前拿开,说:“就当做了一场游戏,好的坏的,统统不要去看。你今日相信他们的赞誉,来日就会相信他们的诋毁,但那都是与创作本身无关的事情。”
景明听话地点头,眉尖微微耸动。终于切身体会,当所有人都在疯狂辱骂她抄袭的时候,要面对怎样的痛苦和压力。
“你有没有一点……喜欢过我哥?他做了很多事,都是为你。”
叶秋成的心意,她早已知悉。有些东西只适合珍藏,拿出来探讨前因后果反而是种损伤,便盈盈笑着说:“我很喜欢他,也喜欢你——像对弟弟那样的喜欢。”
他就明白了,从此不再提起。这样的女子,不是常人能够留住。
所有美好的仗,都要从头打过。站在舞台之上,是为了团队里的每一个人,而不仅仅是他自己。景明相信,这也是叶秋成愿意看到的——他不能任性地把一辈子寄生在大哥身上。
连越接手袁宝晟的工厂后,一直靠跑量快销的成衣生产来解决盈利。逐步淘汰老旧设备,资金流一度陷入紧张。
梦想和情怀是昂贵的。他们需要拓展更多业务,才能养得起缂丝。绿萝在工作室的头两年,其实已经很少做设计,大部分时间都在充当时尚买手,经常需要各地出差。工作室的成衣款式,保底商业款占百分之七十以上。
“浮生”的头一笔订单,数量不大。小众高端品牌面对的客户,品味独特挑剔,最不能容忍撞款。程嘉人的做法,还是以订制预售为主,配合饥饿营销,能极大地缓解时间压力。
猛虎蔷薇工作室,除了王玉良同辈的徒子徒孙,再加从手望过来的三十七人,一共也不到六十之数。
人手严重不足的情况下,只靠这些熟练工匠,根本无法支撑起生产线运转,当务之急是吸纳新学徒。
缂丝自古以来发源江苏,苏州及周边地区聚集了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行业相关人士。出于节约成本的考虑,连越认为不必舍近求远。
赶上校园秋招的尾巴,欢喜联系了好几所省内纺织类工业大学,其中也包括她肄业的母校。导师张让为此多方出面奔走,然而收效甚微。
在王玉良入行的年代,大多是因为家境贫困才被送去做学徒。当时还没有非物质文化传人这一说,他们选择缂丝时,根本不知道缂丝是什么,只是听人说缂丝是文化瑰宝,最昂贵精密的手工面料,学好了可以成名、成家。
一梭一梭毕竟枯燥无味,漫长的付出难以在短期内获得回报。随着时代发展,行业形势也面临剧变。种种现实困难,让缂丝成为被束之高阁的文化象征,现实里却乏人问津。
虽然也有对这门手艺感兴趣的年轻人,但从长远职业规划考虑,所承担的风险太大。真到了要选择的时候,纷纷望而却步。对口专业毕业,随便找个小公司或者投身服饰类电商,做些不用费脑子的“设计”,都比坐在木织机前苦熬赚得多。
最麻烦是,阻力不光只有这些。吴丝桐的公司同时参与进来,把校招现场当成擂台,处处针对,用明显高于市场行情的薪水和福利争抢。知名大企业的诱惑力难以抗拒,这是一场稳操胜券的打压。
第八十折戏 万灯照国[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