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数人只能学一些诸如按摩、点心制作之类的技能,能考上聋哑人大学的更是微乎其微。大多数家庭并不会对这些孩子的将来抱太多指望,勉强供他们学几年简单技术,学费已欠下一屁股债,往往就得让他们早日进工厂流水线。
褚校长带他们去看了影像资料,许多年轻人坐在惨白的灯泡下,用热熔胶粘合出口工艺品,手速极快。胶水挥发物气味刺激,做一天下来眼睛会发痒刺痛。批发小商品市场上那些千篇一律的头花、领结、发卡子,很多是出自他们之手。日日重复消磨,纯粹为了谋生,跟天分兴趣毫无关系。
近几年互联网兴盛,学校也开设了电脑编程班,可学生报名的极少。一来学这个很难掌握,软件技术更新换代特别快,再则费用比其他传统科目要高。
就这么风雨飘摇地支撑着,也送了一届又一届的聋哑学生进入社会,基本都能获得一份还算过得去的生活。
再多困难,褚校长从没想过放弃。为了让学校继续开办下去,在资金短缺时甚至卖掉了自己名下唯一的房子。丈夫难以理解,为此跟她离婚,褚校长就带着女儿住进学校宿舍。直到女儿考上大学去了北京念书,年年都拿一等奖学金,压力才逐渐缓解。
优秀的女儿,让褚校长眼中满满都是骄傲,跟说起那些残疾学生时没什么两样。
欢喜环目四顾,白墙上挂满各种锦旗和奖状,先进教育工作者、全国优秀教师……在时光里付出的点滴,都在这里了,却不是只有这些东西能够评判和结论。
在困顿的环境里,敞开一扇能够让这些残缺少年遮风避雨的门。这是她的“道”,认定了必须要去做的事情。某种意义上,也是只有她能做的事。有道有术,仁心恒长。
“公立的特殊教育机构,能招收的学生有限,排队要等好几年,最后不一定能进去。也有很多条件好的私立,学费都比这里贵。学校要是关了,让这些孩子去哪儿呢?他们以后怎么办?”
连越暗自叹息,眉目间颇为动容。
这个疑问没人能回答,事实上也不可能靠一时的怜悯或捐助来解决。他们需要更完善的高品质教育和社会整体的接纳,褚校长一人之力,根本管不了那么复杂的宏观问题。她只能竭尽所能做好自己的教育,用意志驱使行动。数十年教书育人,甚或倾尽一生。
景明忍不住眼圈发红,从随身的挎包里掏出几本书,小心地放在褚校长面前。是当年那套教材,书已旧得卷起毛边,里面有用她用圆珠笔划线的记号和教学笔记。
褚校长很意外,没想到他还保留至今。翻开几页感慨道:“看到你们兄弟俩都长大了,现在那么好,我也觉得安慰。”
景明神色恭敬,弯腰鞠了一躬,字正腔圆地说:“能做您的学生,是我一生的荣幸。”
正午将近,褚校长邀请他们一起去校食堂吃午饭。
学生们下了课,纷纷拿着托盘排队,四周很安静,秩序井然。午休时间能够自由活动,高年级的男生吃过饭便忙不及抱着球冲向操场。虞琮平技痒,兴致勃勃地加入球队,很快和他们打成一片。
中秋举办活动的装饰还留在天花板上,精巧的彩带、玻璃纸花随处可见。墙边贴了很多小幅画作,末尾落款写着班级和姓名。有国画也有油画,线条大胆奔放,色彩活泼跳脱。
欢喜十分赞叹,问:“这些会画画的孩子,年龄都多大了?”
缂丝第一道工序是打稿,需要有一定的绘画临摹基础。褚校长明白她的意思,微笑说,“都是高年级的孩子。这些副课跟职业技能无关,出于爱好才肯多花精力去学。老师也不是多专业,有些功底的,就尽量挤出时间带一带他们。”
“这些画都画得很好。”连越去小卖部买了几瓶水回来,笑嘻嘻接话:“想象力跟创造力模仿不来,这些东西比技法更重要。”
褚校长仰头看着那些遗留节日欢快气息的纸花,却面露怅然:“长时间从事单调手工,对心性是一种束缚和打击。老这样下去,他们的未来其实没有多少想象空间。”
大家心知肚明,谋取生存才是最首要的。可活着并非只为了赚钱,如果能用劳作技能去拓展更丰富的人生,为什么不呢?褚校长也愿意为这些孩子多提供一种可能。
程嘉人的合作条件很苛刻,利润空间被压缩到几近于无。欢喜仍然决定从微薄的盈利里,留出一部分支持学校运作,跟校方签订合约,定期输送学员。听褚校长说,校区的土地和房屋租赁都快到期,面临商业地产项目的开发,要建一个高尔夫球场。再搬迁到新的地方,又是一笔庞大支出。
连越对此并无异议。新生力量的养成,是整个缂丝行业未来的希望。前期必然有漫长投入,不能指望实现短平快的收益。一旦这个障碍打通,产量就能够翻倍提高,形成一个完美闭环的链条。他和欢喜一起做了详尽规划,认为商业款成衣带来的收入,数年内足以支撑。
选择要不要做这件事之前,首先得让他们知道缂丝到底是什么。褚校长在周一晨会上开展全校动员,工作室印制图文并茂的宣传册,给每个年龄在十五岁以上的高年级学生都发了一份。
校礼堂是一间方正的平房,能同时容纳全校两百多学生。年纪太小的孩子,站起来还没木织机高,这次活动主要面对初中部。因老师们也要到场,上午的课全都调换了时间。难得有机会放松,不用开会的低年级学生很开心,被虞琮平带去操场组织篮球比赛。
多媒体设备来自社会捐赠,款式过于老旧,投影画面模糊不清。一双双好奇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看。PPT深入浅出介绍了缂丝的历史起源,工艺特点,还用短视频录下缂丝匠人织造的过程,华美的成品引起一阵骚动。他们连惊叹也很安静,至多在台下偷偷用手语交流。
令欢喜欣慰的是,学生大都很感兴趣,许多人跃跃欲试举手报名。
还没等她松一口气,礼堂尽头响起阵阵突兀无礼的脚步声。一行六人,四男二女,大摇大摆地推开门走了进来。为首的男子西装革履,擦得锃亮的皮鞋踩得木地板咯吱作响。衣角带风的架势,惊得学生们不知所措,往两边让出一条路供他们长驱直入。
校工阻拦不及,一溜小跑跟进来解释,“我说了外人不能随便进学校,他们也不听……”
连越的讲解被打断,讶然抬头:“这些什么人?”
欢喜面无表情说:“吴丝桐的助理罗以凌,其他几个不清楚。”
她认得走在最前的这张脸。刚进入手望缂丝团队的头一天,就是此人前来搅局。景明也认出来了,旧怨霎时涌上心头,眼中怒火腾腾。
连越怕他太冲动,万一动起手来不好收场,忙拉过他道:“这里你别管,去把琮平叫回来……快去!”
景明挣不过连越,只得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几个男老师见情况不大正常,纷纷跳上台阶护在褚校长身旁。女老师忙用手势安抚学生,要带他们离开礼堂,可孩子们犹豫着不肯挪步,全挤在左右两侧。
罗以凌全不把这人放在眼里,上半身微微后仰,两手交叠在身前,“谁是褚尚洁?”
“我是。”这帮人做派嚣张毫无礼貌,褚校长对他们心生反感。当着众多师生的面,却不便发作,耐着性子问:“你们是谁,找我有什么事?”
第八十一折戏 怀刃[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