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玉看着他,眼神锐利,冷笑道:“真的吗?”
咸宣没想到这个年纪看上去不大的女娃娃眼神毒辣,不好糊弄,便含含糊糊地承认道:“如今廷尉府里办事的大小官吏有上万人之多,朝廷下发的俸禄怎么能养得起?我们就算是从他们这些人身上拿到钱也不过是散给办事的官员,我是一文钱都不取的!我这里有李禹和盐商勾结的卷宗,女官来看看卷宗啊?”说着便不动声色地把话题转移了。
弄玉见他们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抓着朝臣的把柄敲诈勒索,心中痛恨,可现在不得不仰仗他们,只能压住胸口乱窜的火气,淡淡地说道:“你拿卷宗给我看。”
咸宣把弄玉请到偏厅,果然吩咐人拿来了几卷卷宗。弄玉展开竹简一看,只见上面写的都是某某商户供认的罪状,在某年某月向李禹送礼若干。弄玉粗粗浏览了几卷,问道:“总共有多少人向李禹行贿?总计多少钱?”
咸宣悄悄从袖中掏出一块丝帛递给弄玉,低声笑道:“李禹的罪状汇总都在上面,烦请女官替我交给贵人。这一次是太子他们自己往坑里跳,如今弹劾桑大人多半都是太子的人,连太子的师傅都亲自上阵了,只怕他们非要置桑大人于死地,却没有想到会栽到自己人手里。就算他们不是因为盐铁之事弹劾桑大人,皇帝看了这份罪状,只怕也会以为太子一党与盐商勾结了。”
说完便得意地笑起来了,弄玉看着他口中露出的大黄牙觉得反胃,便告辞了。
弄玉从廷尉府里出来已经有快半个月不回家了,就没有回宫,先回李府来。
李陵照常进宫当值了,韩城去赵家教射箭了,家里只有李母和许媪。
许媪皱着眉头,抱怨道:“玉丫头,你瞧瞧你最近瘦成什么样了?你为什么非得去当这个官呢?咱们家又不缺这份口粮!按我说,你就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等来年春天养好身子,给我们李家生了大胖小子比什么都好!”
李母也道:“可不是,你看这脸瘦得露出尖尖的下巴来,我们这些老人看着也心疼不是!”
弄玉笑着安抚了几句,便推说身子乏了,从李母房中告辞出来,先回房洗了个澡,被热水一熏,全身都说不出来的舒畅,之前在宫里每天都过得提心吊胆,小心翼翼,睡也睡不好,一天只睡两个时辰,今天回家倒觉得困倦得很,便躺在床上睡了。
这一觉睡得甚是香甜,连梦都没有做。一觉醒来,天已经黑了,屋子里也是一片黑暗,弄玉在床上伸了个懒腰,打算起床,冷不防看见床前坐了个黑影,唬了一跳,喝问道:“什么人?”
“是我。”说话的人是韩城。
弄玉松了口气,忍不住抱怨道:“你怎么不掌灯?静悄悄坐在这里,成心吓我是不是?”说着便伸出手来抱他。韩城却躲开了。
弄玉一愣,以为他在赌气,一边又来抱他,一边求饶道:“阿城,我错了,冷落你是我的不对。等过完这段时间,我就不进宫了好不好?”
韩城又躲开了,他干脆站起身来,走到离弄玉远远的地方坐下。
他疏离的反应让弄玉十分沮丧,弄玉委屈地问道:“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韩城冷冷地反问道,“你做下的事反倒好意思问我?”
弄玉有些摸不着头脑,纳闷道:“我做下什么事了?”
韩城见她装傻,恨得咬牙:“我没想到你竟然如此狠毒,为了整垮太子居然去勾结廷尉府!他们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就算你不知道,上一回我进了诏狱一趟,现在身上还留着疤呢?难不成你都忘了?”
弄玉怔住,原本那些撒娇讨饶的话竟然一句也说不出来,她静静地跪坐在床榻上,韩城离她远远的,两人谁也没有说话,黑暗的房子里只有两个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远远听见有脚步声走近,窗纸上映出一圈橘色的光晕,那是点燃的灯火发出来的光。随后那声音便由近及远,走开了,还听见许媪絮絮叨叨的声音:“他们小两口今天睡这么早,明天可别再起晚了。”女仆嘻嘻地笑了几声,便逐渐都听不见了。
两个人依然沉默着。
“你是怎么知道的?”弄玉问。
韩城冷哼一声:“你身上那块丝帛我已经烧掉了。”
弄玉大吃一惊,下意识地去摸胸口咸宣给她的那块载有李禹罪状的丝帛,几次都没有摸到,心中一片冰凉:“为什么?”
“我知道你跟方婕妤是想用李禹来打击卫太子,为此不惜勾结廷尉府,四处制造冤假错案。但我不准!其一,李禹是李氏子孙,李氏对我有再生之恩,哪怕李禹认贼作父,是李氏的不肖子孙,他多行不义必自毙,我不允许你们动手对付他!其二,我早就说过,这两方不管斗成什么样,我都不会管!但是倘若非要让我选择一方支持,卫太子宅心仁厚,爱民如子,廷尉府却残暴血腥,草菅人命,我自然选卫太子;其三,一旦长安发生夺嫡政变,会有成千上万的人受到无辜牵连,喋血长安。我不能让你们因为个人私利去为祸人间!”韩城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义正言辞,仿佛弄玉在他眼中不过就是个玩弄权术的宵小之辈。
韩城的这番话像是一把锋利的匕首,直直插进了她的心口。
她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韩城,为了不连累韩城和李家,她在宫里步步为营,说话办事都极其小心谨慎,就是怕被卫皇后的人抓住了把柄。她每晚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反思自己的行事有没有破绽,常常失眠到天亮。
她做这一切只是想让韩城早一点官复原职,回到战场上去。为此她不惜把自己卷进宫廷斗争中,可如今韩城不但不体谅她,反而指责她与廷尉府勾结起来,“为祸人间”。
没想到,她换来的竟然是这样一个结果。
喉咙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梗塞得难受,弄玉清了清嗓子,勉强维持着平静的口气说:“我没有为祸人间。我做这一切,全都是为了……”她原本想说是为了韩城,可话到嘴边却犹豫了。韩城的性格,她十分了解,倘若让他知道自己进宫是为了帮他求官职,那他会逼迫她立即离开长安,也绝对不会让她去做这些在他看来肮脏不堪的事。
弄玉只好又换了一种说辞,把语气放缓,不去激怒他:“就算太子是爱民如子的贤君,但他绝不是治理国家的明君。一旦皇帝晏驾,太子控制不了国家的局面。且不说别的,单说长安城里盘根错节的势力,除非他血洗长安,将他们全都杀掉,否则国家早晚会发生动乱,这场血战避免不了。”
弄玉的声音又轻又柔,像是在喃喃自语:“韩城,我已经被卷进来了,即使天下人唾弃我,那所有的指责和唾骂都冲我来好了。你只管踏踏实实走好自己的路,剩下的风雨我来替你遮挡。”哪怕我身入污泥,浑浊不堪,我也要守住你一世的光明磊落,胸怀坦荡。
“浞野侯起用我了,是他军中的军司马,这样的官职不用等朝廷下任令。虽然跟之前的中垒校尉没法比。”韩城忽然轻描淡写地说道,但这句话听在弄玉耳中却犹如雷霆万钧,五雷轰顶!
弄玉身子一软,重新跌回床上,不敢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你投靠了浞野侯?”
“那你勾结廷尉府了吗?”韩城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又旧账重提。
“自然没有。我没有跟廷尉府勾结,我也痛恨他们,但我现在没有能力与他们对抗,就只能隐忍,终究会有铲除他们的那一天。”弄玉答道。
韩城冷冷地说:“既然你没有与廷尉府勾结,那我也就算不上投靠浞野侯。我效忠的从来都是君上,就算是我回到军中,也会很快请战回到边塞去。”
弄玉瘫坐在床上,忽然笑起来:“你明明知道方婕妤和浞野侯、卫皇后这些人不和,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韩城,咱们不是说好的吗?我去方婕妤那里当女官的时候,你答应过我的,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会站在我身边,可你为什么现在说话不算数?”笑着笑着,眼泪就像是断了线的珍珠滚落到床铺上。
韩城没有说话。
弄玉在床上哭了一会儿,擦干眼泪,下了床,只觉得双腿发软,身子一阵阵发虚,她走到门口,转过头来,屋子里漆黑一片,只能勉强看到一个黑影,没想到有一天韩城能距她如此遥远,咫尺天涯。
“就因为是先喜欢上的你,一遇到争执,妥协的便总是我,可你却从来不肯迁就我。原本今晚,我也有很多种方式来应对,不至于让我们的关系僵到这一步。可如今,我偏偏一种都不想用,就想任性一次。我不会放过李禹,想要给他们报信,你尽管去!”
“弄玉,你别逼我。”韩城已经站起身来,黑暗中气氛压抑,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乌云压低,直让人喘不过气。
弄玉心中悲戚,可还是心一横,想再赌一次:“我就是要逼迫你。我和浞野侯给你的小官职,你只能选一个,你怎么选?”
韩城没有说话,夜色更加沉重,没有一丝风,刺骨的寒意,冰冷的空气,都被粘连在黑夜之中,黑色浓得让人窒息。
弄玉心中越来越绝望:“你不选,我来替你。我现在要走了,倘若你出来追我,就算我赢,不准再去浞野侯那里。倘若你让我走,那……就这样吧。”
说完她便走了出去,消失在无边黑暗的夜色之中。
韩城静静地坐在黑暗中,空气里还残留着她身上的清香,淡淡的,甜甜的,有些像春天里阳光的味道。
他手上还握着那块从她身上掉出来的丝帛。
他知道弄玉不愿意让他跟浞野侯有往来,她害怕他跟赵临月天天见面,尤其是赵临月还对他一往情深。但他说想要去教浞野侯的儿子骑射,想要还清他们的人情时,弄玉还是勉强答应了。
他感激弄玉的信任,所以他想尽快官复原职,给她更好的生活!
可是除了浞野侯谁也帮不了他!
既然他在打了左贤王,浞野侯能在群臣不敢求情的时候,为他求情,那就说明,浞野侯还是有惜才之心的,他必须得利用浞野侯对他的爱惜,尽快拿回自己丢失的一切!
可官复原职这件事,如今除了浞野侯谁也帮不了他!李陵不能,霍光、上官桀、任立政这些人也不能!只要能回到战场,他愿意承受任何屈辱。没想到弄玉竟然会逼迫他,在她和他的抱负之间做出选择。
韩城急出了一身的冷汗,一边是深爱着他的女人,一边是他人生存在的意义,怎么选?
左右为难,他烦躁地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猛然间脚底下踩到一件绵软的东西,那是……
弄玉的绣履!
她竟然是赤着脚走出去的!
在这冰天雪地,滴水成冰的冬夜里,她为了刺激韩城,为了让韩城因为心疼她追出去,竟然下了这么大的狠心!
哪怕是看懂了她临走前留下的这份小小的算计,韩城还是一阵钻心的疼痛。
弄玉到底是有多爱他,才能对自己都下得去手?
倘若他没有发现,她走上一夜,这双脚只怕就废了!
想到这里,韩城不再犹豫,发疯一般地冲出门去。
他把院子里里外外找了个遍,她不在。
他又跑到李母的院落中,李母早已经睡下,院子里漆黑一片,她不在。
他去找李陵,李陵今夜没有回来,屋子里空荡荡的,她不在。
韩城越来越心慌,既然弄玉想让他出来追她,那就不该让他找不到才是,怎么能不在呢?
韩城追到前院,吴伯已经早早睡下了,他拼命地砸吴伯的房门,心中逐渐升起一股不祥的念头,也许弄玉不是故意留下绣履的,她只是伤心欲绝,连自己有没有穿绣履都不知道,一想到这里,他的心疼得更厉害了:“吴伯,你见过弄玉了吗?”
吴伯睡得正香,被韩城吵醒,抱怨道:“她出去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韩城站在院子里,冬日黑漆漆的夜晚格外寒冷,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西边的天空上挂着一弯孤零零、冷清清的残月。
他把院门打开,也顾不得宵禁了,直接奔赵无伤家里去,那是他唯一知道的郭羽落脚的地方,弄玉应该在那里,一定会。
赈灾[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