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新换的衣衫。
他将混杂着河水的衣衫拧干，而后撕成长条，绑在她后腰伤口之上。天地寒冷，他赤裸着身子，在一片近乎惨淡的荒原之中，将他剩下的一点衣物，都献给他寒冷的君王。
弯月低垂。
月光粼粼如水，照在他的岸边。
韩兆浑身上下，都在滴水。是大河的水，也是方才，为她清理伤口，唯恐弄伤她，流下的汗。他小心想要将她抱起，但才起身，怀中的人大约受了颠簸，竟然慢慢，睁开了眼睛。
“嗯……”
她发出一声很轻的响。
但韩兆的手，却克制不住，重重顿住。
她在他怀中，只看得见他下颌。他不敢低头，不敢迎上她的眼睛。
下一刻。
她的手轻轻动了一下，似是想要下去。他仓皇失措，如何能够反抗。她只一动，他便狼狈地，跌在了河边。
身下的碎石嶙峋崎岖。
有些许，都潜入到他皮肉之中。
但他的感官，却已全不在那些之上。他怀中抱着她，他仓皇低头，去看她有没有伤着，猝不及防，他的眼，正落在她漆黑的眼中。
四目相对。
韩兆只觉呼吸都彷如变慢。
他曾以为，这一生，都不能再用这样的方式，见到她。
他浑身都僵着。
一动也不敢动。
他赤裸的上身贴着她。她身上，是层层叠叠的衣物，柔软而服帖。忽然，她慢慢抬起手来。
一双冰冷的，柔软的手。
如一根轻柔的羽毛。
抚摸过他的眼皮。
“韩兆……”
他听到她如呓语般的话。
她说：“今夜梦里，你怎生，变了模样？”
韩兆脸上，还有他伪装成西夷人的易容。
听到她唤他的那一刻。
浑身上下的感官，好像悉数之间，骤然湮灭。
只有一股迟钝的，酸楚的感觉，一点一点，蚕食鲸吞般，朝他涌来。
他好像被这感觉啃噬。他被定在这处，动弹不得。萧静姝低低笑了一声，她说：“……应当是孤终于要忘记你了，所以，才会只记得你的眼，连你的面容，都记不太清。”
这话出口。
那名唤酸楚的巨兽好像骤然抬头，露出底下狰狞凶残的面庞。
疼痛终于不再掩饰。
排山倒海，呼啸而来。韩兆望着她的脸。一寸一寸，不敢离开。他心中疼得好像在痉挛。这样的疼痛，让他竟荒唐地，想要反抗。他的心被那只巨兽凶狠噬咬，寸草不生。他忽然哑声道：“圣人。”
“嗯……”
“梦里，不会疼。”
梦里不会疼。
而她有伤在身。
她疼。
所以，这不是梦。
他宛如溺水之人，竭力想要去够那一点求生的浮木。天地苍茫。她低低地笑。
“梦里也会疼的。”
她低声说。
“孤，疼了许多次了。”
心底的巨兽满嘴是血。
张狂地抬起头。
巨兽吃光了心脏，又转而将目光投在他骨血筋肉之上。
巨兽利爪撕扯着他的身体。他身体之内，皮肉横飞，血流成河。
他无法回答。
月光照在他身上，清凌凌一片。他抬脚，只觉浑身上下如有千斤般重。来幽州这段时日，他来过许多次大河边。
但这是他第一回知道。
原来，河边泥泞，如此陷人。
萧静姝好似累了。
她的头柔软靠在他胸膛。
她和他肌肤相贴，两者温度，是一般无二的冰凉。她头发还是湿的，她低声道：“韩兆。”
“嗯。”
“孤困了。”
“睡吧。”
他听到自己哑声说。
他手臂上是道道青筋。
他深一脚浅一脚，在那泥泞之中。但他怀中的人，却被抱得极为安稳，分毫未动。他说：“睡一觉，就都好了，一切，就都会好了。”
他说着话。
慢慢地，将她放在马上。
马被他安抚着，乖顺服帖，一动不动。韩兆站在马边，看着她的脸。
她面容苍白。
她的眼闭着。竟已真的睡着。
巨兽仍在啃噬着他。他浑然不顾。月光之下，无有他人。他既曾僭越——
韩兆压住喉间血腥。
那是从她说梦中会疼那刻起，不知何时，涌上的腥甜。
他慢慢倾身。
吻在她冰冷眼皮之上。
偌大天地。
唯有此刻。
容他放纵这一霎妄念私心。
唇上触到的，是一派冷意。
但喉间血气，却彷如被这一触，生生压下。
韩兆解开马绳，欲要上马。忽然之间，又一声破空之响。
他骤然牵马转身。
一只利箭，正钉在他方才站着的位置，不断颤动着。
第163章 梦里，不会疼[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