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那个她尚算熟悉的剑斫锋全然不知何处了,眼前这厮冷漠到令人发指,但祖父的咳喘越来越厉害,不大澄明的双目已开始微微向上翻,但纵便在此时,他仍用粗糙干瘪的手紧紧握住了唐之婉的小手。
便是在这一刻,唐之婉压抑半晌的眼泪终于不可控制地飞溅而出,她噙着泪,望向眼前那个模糊疏冷的人影,大喊道:“你这断案的呆子!是我拿走的兵符,你满意了吗?我祖父本就身体不好,你有什么话不能私下里对我说,非要如此兴师问罪。若是让我祖父今日有什么闪失,我唐之婉一定要你的命!”
说罢,唐之婉将此前一直贴身收着的兵符从怀兜里摸了出来,袖笼里甩出,扔向剑斫峰。剑斫峰一动未动,任凭铜铸的兵符直直砸在自己的额角上,鲜血汩汩流出,缓缓滴在了足下的青石板上。
人群再一次变得鸦雀无声,在众人或疑虑或看戏的目光下,唐之婉接过管家取出的药葫芦,喂祖父含下,待他终于喘匀了气息,她示意管家上前扶住祖父,自己则后腿两步,至祖父身前,跪地叩首行了个大礼,起身对剑斫锋道:“我随你去大理寺。”而后先行向大门外走去。
剑斫峰神色微动,但也不过一瞬,他对唐休?叉手一礼,随即也迈过门槛走出外堂。
唐之晴捡起掉落在地的兵符,嘴角的笑意几乎压藏不住,上前问道:“祖父,这兵符……”
“你……收着吧。”唐休?说罢,重重地咳了两声,拄起拐杖,头也不回地朝内院走去。
唐之婉随剑斫峰离开了尚书府,乘坐马车去往大理寺,一路上一语不发。待入了刑讯室,衙役关上沉重的乌木门,室内便陷入一片晦暗,唯余天井投下的亮光照在正中的案几上。不得不说,唐之晴从未进过刑讯室,本以为至少应有两三人,不想只有剑斫锋一人坐在对面,连个主簿也无,她瞥了剑斫锋一眼,垂头看着木案上的刨花,继续一言不发。
剑斫锋如何看不出她貌似平静的外表下满是怨愤,无声叹了口气,寒如坚冰的眉眼终于软了下来:“抱歉,我知道你一定恨我怨我。但也请你相信我,这一切都是必要的。”
唐之婉掀起眼皮瞥了剑斫锋一眼,嘴角泛起了一抹苦笑:“你又不欠我什么,不过是秉公办事,那兵符确实是我拿的。你剑斫锋一向铁面无私,无论找何人垫脚都是应该的,我又如何敢怨你怪你。”
若是她气急败坏骂他两句,剑斫锋心里还能好受几分,便是这样绝望冷然,实在令他心里不是滋味。然而既是必做之事,便不能被情绪左右,剑斫锋站起身,又恢复了那副不近人情的模样,背手道:“希望你明白,纵便你我相熟,我剑斫锋身为大理寺正,也不能枉法。你若想清楚了,便将供词悉数记录在案,然后签上你的名。若是渴了饿了,我的同僚会为你准备。大理寺还有旁的事,恕剑某先行一步。”
说罢,剑斫峰便转身离开了刑讯室,只留唐之婉一人坐在案几旁,对着案上那份空白案卷发呆。上一次的胭脂案,她曾以为自己难免牢狱之灾,彼时正是剑斫峰极力为她申辩,才令她免于灾祸。如今看来,那不过是公事公办,乃是为了所谓律法公正,怎可能是为了她呢?唐之婉自嘲一笑,拾起一旁笔架上的毛笔,方要写字,又发觉砚台里连一滴墨都没有,只得先自己研起墨来。
虽然平素在丹华轩也要写字记账,亦要研磨胭脂水粉,但像这般舞文弄墨,着实不是她所擅长,直到日薄西山,她方才把这千余字的供状写完全。
许是听了剑斫峰的吩咐,大理寺的衙役倒算是客气,茶点不缺,只是她担心祖父,全然没有胃口。待她终于将供状交与了衙役,衙役却只是将那供状收了,一眼未看,径直领着唐之婉来到了三品院,带进一间房后便退了下去。
本以为还能见到剑斫锋,待他看了供状后,还能再为自己辩解几句,不想他竟撒手不再管。唐之婉只觉自己先前的自作多情都像是个笑话,颇为恼人。不过她也未在如此情绪中耽搁太久,转而开始担心起祖父来。
祖父应当对她十分失望罢,自己捧在手心多年的掌上明珠,竟成了鸡鸣狗盗之徒。想起祖父苍老涨红的面庞,和紧紧攥着自己的手,唐之婉的眼泪不可遏制地往下掉。她当真只是为了保护祖父,可若剑斫锋都不信她,她又如何能证明自己的清白呢?
话说唐府之内,唐之婉被剑斫峰带走后,唐之晴似是觉得终于等到了时机,无比殷勤地陪着唐休?一同出入,甚至连如厕也要搀扶他一起去,虔诚万分地反复擦拭了恭桶圈,方请祖父坐下。可唐休?虽不推辞,却一直板着脸,丝毫没有对唐之婉那般慈爱。这令唐之晴不由得额角冒汗,变得焦急起来。
入夜后,唐休?回房休息,唐之晴便独自坐在所居小院的凉亭里,看着桌案上的兵符发呆。祖父年事已高,即便咳疾能治好,也已经是风烛残年,而他的父亲又已在十年前过世,他虽非长房所出,却是当之无愧的长孙。这令唐之晴不可遏止地动了心思,想要成为唐府新的一家之主。
靠着祖父的威名,他三年前考入兵部,成了一名员外郎,当然认为自己更有资格承袭祖父酒泉郡公之爵,他日封国拜相,超越祖父,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想到这里,他定定地看着眼前这象征祖父一生荣誉的兵符,嘴角泛起了一丝邪笑。今日剑斫峰来府中拿人,不仅牵动了唐休?的咳疾,还将唐之婉带离唐府,这刚好给了他一个绝佳的机会。唐之晴恨不能捧着剑斫锋那张面瘫一般毫无表情的脸亲上两口,他决定先下手为强,以非常的手段,夺取自己渴盼多年的权位。
夏夜微凉,唐休?服罢汤药,正准备入睡,忽闻门扉响起,便道了一声:“进来。”
来人正是唐之晴,只见他笑盈盈端来一盏秋梨膏,奉到唐休?面前道:“祖父今日动气,伤了肺胁,孙媳妇特意熬了一盏秋梨膏,给祖父润润肺。”
许是记挂唐之婉,唐休?神色仍不大安乐,却也没有拒绝,冲唐之晴微微颔了颔首,接过白瓷做的汤匙,搅了搅碗盏中绛色的汤羹。
唐之晴弯着身子,看似恭谨,紧盯唐休?右手的双眼却暴露出太多不当有的急切,见祖父颤巍巍的手终于舀起了梨膏,就要往嘴边送,他既紧张又雀跃,只觉腹股沟蹿起了几丝尿意,惹得他端碗盏的手都禁不住打抖,双眼睁得愈大,牛铃一般颇为滑稽。
快了,就快了,唐之晴的嘴控制不住地张着,下巴抬起,恨不能暗暗发力帮唐休?吃下。然而汤匙竟突然在唐休?的嘴边停了下来,唐之晴困惑地抬起眼,对上祖父极为澄明锋利的目光,只听他问道:“唐之晴,你可知罪?”
唐之晴愣神之际,便见唐休?举起榻旁拐杖,“咚”地敲地三声,早已埋伏在卧房外的剑斫峰立刻带人冲了进来。唐之晴反应奇快,见大事不好,立刻要将手中碗盏摧于地上。谁料唐休?早有防备,直接将碗盏夺过,脚尖一踢,拐杖便横起来,直直顶在冲上前抢碗的唐之晴腹部。
唐之晴偷鸡不成蚀把米,呕血一口,自己飞弹回去,被前来拿人的剑斫峰反扳着胳膊,一把按跪在地上。
在剑斫锋的示意下,一名大理寺仵作上前一叉手,从唐休?手中取走了秋梨膏,嗅了嗅,又尝了尝,随即回话道:“唐尚书,剑寺正,此汤中含有一味药引,与其中的冰莲花蕊一道,可令咳喘之症陡然加重!”
“冤枉啊!祖父!”唐之晴仍想浑水摸鱼,装出一副委屈的样子狡辩道,“此汤羹乃是孙儿之妻熬煮,孙儿并不知情。想来……如今正是盛夏,她妇人之见,想着祖父记挂堂妹劳神,加入冰莲花蕊,应是为着辟暑清热罢了。至于什么药引,孙儿实在不知,还请祖父明鉴!”
说罢,唐之晴重重地叩首在地,嚎啕大哭,模样着实可怜。然而面前无论是唐休?还是剑斫峰,都没吃这一套。剑斫峰慢慢踱步至唐之晴面前,拿出一张供词道:“狡辩无用,你贿赂过那庖厨已经招供,从一年前开始,你便通过他在唐尚书的饮食中混入冰莲花蕊,从而维持乃至加重唐尚书的咳喘之疾,再以其他食材的味道对其进行掩盖,让常人难以察觉。前番我在唐府中寻找兵符时,无意间发现藏兵符的书房内有混着冰莲花蕊的香膏气味。我问了二娘子,得知其并未做过类似的香膏,大理寺线人暗访丹华轩也未见类似之物,反倒是你房间里和小厨房内有此类气味。想必那冰莲花蕊的草药,便藏在你房间内,而你自己久居期间,也习以为常,丝毫不知道自己身上也染着相同的气味。此物并不常见,也很少作为食材出现,故而剑某怀疑,你妄图利用这冰莲花蕊的隐匿药性,谋害我大唐兵部尚书!”
“报!”一大理寺衙役步入房间,双手提着两包装着草药的纸包,向剑斫锋回道:“卑职从大公子衣橱中的暗格内,发现了大量的冰莲花蕊,还有一小包药引,请剑寺正过目!”
人证物证俱全,唐休?冷哼一声,睨了那尚在哭嚎狡赖的人一眼:“唐之晴,你还有何话可说?”
第二十七章 鲁鱼亥豕[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