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首望去,满目尽是颓败苍凉。整个城市一片废墟,虽经战后清扫,在墙角残壁,随处可见一滩滩发黑的血迹、零散的内脏和肢体。
愁苦百姓拿着竹夹躬身捡拾散发腥臭的肉丁,又在余火未灭的破烂房屋中穿梭往来,仔细搜罗残存财物。低头弯腰之间,泪水一滴滴扑打地面,把烤焦的泥土砸出小坑,无声诉说着家园尽毁的悲伤。
面前一根被烧焦的小半截屋梁,挂着半块已经发臭的腐肉,三两只苍蝇嗡嗡狺狺围着乱转。朱溪跑过去,捂住鼻子将屋梁踢飞,肉块便和木头分离,往旁斜斜飞远,苍蝇扇动翅膀追逐过去断垣残壁与残肢断臂共在,乌黑老鸦和绿头苍蝇同飞,战争把瓜洲变成一座人间地狱。
一队士兵擦肩而过,低头让过横飞的屋梁,对我们打个立正,躬身致意。回过礼,又往前走去,便到了城墙根。
这里布满新坟,崭新的黄土包在初春夕阳下反射出冰冷的光。站在被炮火炸得光秃秃的树底,眯起眼睛透过几根干枯的树枝看那晕黄夕阳,淡薄阳光已经不能刺痛眼睛,只在瞳孔里慢慢放大,最后成了一团温柔的晕黄。刮来一阵江风,形影不离的苏墨递来大氅,我披在身上,轻轻叹息,声音被风扰乱,变得若有若无:“唉,有什么胜利能使朝野上下闻之动容?”
瓜洲大胜,以弱胜强,斩敌二万六千,彻底击溃当面阿术之军,扬州所受压力大大缓解。这个消息跟着使臣郑虎臣一道传回扬州城诸将耳里。
正月十五,过大年的日子,宋京送来贾似道的一封信,里面写道:子清英武过人,不枉老夫提携,欣慰之至。因得子清助力良多,今日扬州风和日丽,阴霾不再,李祥甫(李庭芝)受封枢密右使,与老夫同掌大军,却尊崇有加,对原芜湖撤来此处之军,任事不管,尽由老夫执掌。而夏贵领一万军外放淮西,孙虎臣部将姜才调归祥甫管属。只是老夫近来身染重疾,无法接见使臣,使其居于驿馆,并派百名士卒保护之老夫抱病难支,医师有言,病由心生,心情好转自然全愈。何谓好心情,如此形势当以战局决定。若子清再有一次大胜利,老夫便无牵挂事,而病魔自退。急盼!
满篇都在暗示,他已厘定局势:以亲信大胜为由,镇住李庭芝;外放夏贵,消除掣肘之患;调孙虎臣帐下虎将姜才归李庭芝管属,分化瓦解自己提督军队给予他的压力;将郑虎臣放在驿馆,派士兵以保护为名,行软禁之实,留给自己扭转局面的时间;也许临安亲信又送来情报,朝庭仍对他顾虑重重,于是要求我再打一次胜仗,最好是大得足以使临安闻之动容的胜仗,那么,他便能扭转乾坤,一举定局。
他说急盼!我知道他的焦急,因为镇江在健康都统徐王荣、翁福的劝说下刚刚降了伯颜。扼守长江的两座要塞一个半月时间相继投降,在临安看来,我的局部胜利便很是微不足道的了。
什么胜利可以使朝野上下闻之动容?朱溪低头深思半晌,拉着我回了指挥所。
临时征用的指挥所里,胡应炎正在训斥一名没完成土雷制造任务的匠人,牛富拉着尹玉、余显、王勇,布置防守线,包圭和张顺为了敌情的准确度而争吵,余显却在旁边看热闹,王富和马军指挥白大虎低声商量着什么,柴旺坐在屋角愁眉不展,还在为他的主将陷入牢笼而伤心,陈昭一边拿绸布擦拭从北洋带来的百练钢刀,一边和许夫人商量安民文书的草拟,希望以此稳定瓜洲悲惨百姓的焦虑情绪。其余将领不是巡察城防,便是低头研究各军传来的战情,还有十几名签事、斥候窜来跑去,寻找主事人想要汇报工作。
人影纷杂跑动,立即把激烈的战争气氛送入眼帘。朱溪不管那么多,走到一幅高挂墙壁的木制地图前,用力敲打着标有“健康”二字的小红点上,说:“将军取了这里,便是一件天大胜利。”
随着他手指不停划圈,小红点在瞳孔里蓦然放大,“健康”二字跟着扑来,直落入心底。
“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途九轨,左祖右社,面向后市。”《周礼考工记》关于都城建设的规制。东汉建安十七年,孙权据周礼而筑石头城,始称建业。东吴、东晋、五代十国,共七个皇朝建都于此。一千多年时间,这座长江重镇被修筑得固大根深,无数箭楼、敌台、碉塔环城而去,还有里外三层的瓮城紧缩深约三米的护城河内,构筑牢固的防御圈。而今,这个狂妄的相士叫我取了它,凭手里四万将士就想取了它。
在喧哗的吵闹声中,我侧目冷冷盯着朱溪,讥讽道:“失心疯了?除非你能撒豆成兵,变出二十万人,也许还能如愿以偿。”
朱溪轻轻一笑,不理睬我的嘲弄,作个请的手势,将我让进指挥所厢房。倒来两杯茶水,递给我一杯,“朱某算命不过谋生手段而已,仅仅雕虫小技,哪能撒把豆子就变成了兵。”喝一口茶,仍旧笑着,“将军可否想过,镇江投降对您未免不是一件好事。”
“将军连日参加会议,后又筹划作战方案,一直没空细究整个战局。你看,”他翻出扬州、健康两份地形图,点着上面的一座座城镇说道:“北兵攻占芜湖、宁国、隆兴、江阴、太平,直至健康,为防民变,得需分多少兵力驻守?为取扬州,先后派兵攻占谢集、东沟、新城、高资,一个完整的包围圈业已形成,并将前线直推扬州当面,布置这个包围圈用了十一万人。如今镇江再降,便如大堤露出漏洞,北兵这股洪水迫不及待从洞中汹涌而去。嘿,伯颜立遣两万人前驻镇江,遣都元帅宋都带率三万人北上,直攻淮西。派阿刺罕提七万水军精锐,以镇江为依托直趋扬中。另一路约八万人由阿里海牙率领直扑常州,企图打通南下临安的交通线。将军想想,镇江一降,伯颜旗下三十六万大军分成三路往南北而去,健康城守军不过三五万人,虽盘踞大城易守难攻,兵力却不占绝对优势。何况,将军曾说过,南派道教与您交情极深,而道观就在健康城中,信徒也众,便留给我们可趁之机。”说完了,秀气双眸炯炯有神,专注而期待地看着我。
这人年不过三十,相貌清秀儒雅,初见时行为莫以测度,屡遭陈昭讥笑,随军后倒越显机巧百出。我突然浮出古怪笑容,有趣地看着他,问一句毫不沾边的话:“告诉我,你从何而来?”
朱溪一怔,立即明白我在怀疑他怎会如此清楚局势,对整个战场变化了如指掌。
低下头沉思,却不回答。我看着他,回忆起袁筝子等人,他们隐瞒身份,结果使我之计取了襄樊,心里于是一惊,对朱溪的身份更是非要弄明白方才罢休的了。
沉默中过去良久,朱溪抬起头,眉头挑动,现出一丝自嘲,“只想为将军立功,心切了些,竟露了马脚。”拱手一揖,腰身挺直,长吁口气,郑重说道:“朱溪绝无恶意,自芜湖跟了将军,便决定鞠躬尽粹,以此身报了将军。”
“是么?便我请你吃了一碗面,给了算命的钱,就使你倾力助我?”脸上笑容越来越盛,心底的怀疑却越来越深,我端起他倒的茶,拿在手里抚弄,“我能相信么?”
朱溪神色微微一变,立即辩道:“在下以相士身份行走江湖已逾六年,无一人正眼看我。正如舍己救人的陈吊眼所说,公子以国士对人,人则以国士对公子,正付之而必得之。”难得他情急,已把将军换作公子称谓又对我深深一揖,“以德服人不过其一。公子作战是我亲眼见着的,再加之行善江南,建设城邦,早有耳闻,朱溪除公子外,不知还能到哪里去找托附的主公。算命术相虽雕虫小技,但朱某自信绝不会看错人。公子相貌不凡,日后必会飞黄腾达。”
笑容布满脸庞,盯住他的眼神却充满冷意,“我要知道你的身份。”
也许知道再也避不过去,朱溪反而干脆了,“勇猛天王与公子相识,在下与他同在明教之中,忝为护教使者。我还有个身份,”公开身份使他轻松不少,笑笑说道:“咸淳二年殿试榜眼。”
哦,原来如此难怪这人见识不凡,兼得熟知天下大事,原来高中过榜眼,还是明教中的前辈。他又笑道:“公子原谅。朱某常州与你相识,还有芜湖巧遇,均事先安排好了的。军中明教待众也有不少,如今便倾囊相授吧。”
“替公子挡过金盔将军一枪的傅良玉、马军都头白大虎也是我教中人,三军步卒便有五百人在二人属下。呵呵,明教可对公子全力相助了。”
第十章 庙算[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