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陈宜中在临安最大的勾栏“明媚院”闹得无法调和,从此后他防我比防贼还紧。如果他知道吕文焕对我说出这番话,他会怎么做?
空荡荡的戏院只有我、他、粉蝶儿三个人,红烛荡漾,歌语悲怆,这个地方越见显得寂然。
我胆怯地看着泪流满面的吕文焕,却在这时候莫明其妙地猜想:陈宜中现在在哪里,他在干什么?
……
陈宜中在干什么,他正在赴两浙转运使杨霖的宴请,也和我一样,正在和我闹崩的明媚院看戏赏曲儿。
……
戏台大红的柱子明明晃晃,几名歌伎莺莺燕燕的唱,脚踩莲花步,俏生生的指头更捏了莲花。
“和他也弄着精神射绛纱。卿家,你觑咱,则他那瘦岩岩影儿可喜杀。”
刘伯声轻笑一声,尖起嗓子学戏子,拿腔拿调地合:“将两叶赛宫样眉儿画,把一个宜梳裹脸儿搽;额角香钿贴翠花,一笑有倾城价。若是越勾践姑苏台上见她,那西施半筹也不纳,更敢早十年败国亡家……”
唱腔中规中矩,竟不比台上的伎儿们差。
同知枢密院事曾渊子,左司谏潘文卿,右正言季可,还有刚回临安的两浙转运使杨霖,浙东安抚使王霖龙,众星捧月般围了丞相陈宜中就坐。众人听刘伯声唱得有趣,齐声喝一个彩。
陈宜中原本笑容满面,此时却突然冷下脸:“好么,比得上昔日的李玉儿?”
刘伯声稍一怔忡,立即明白最后那句“早十年败国亡家”惹恼了丞相。便堆出笑,在潘文卿、季可等人的尴尬里,轻言细语地说:“李玉儿歌舞无双,冠绝京华,只可惜……”
“只可惜堂堂骠骑将军一刀杀了弱女子。”两浙转运使杨霖接下话,小心地看一眼陈宜中,又说道:“我朝竟有这样的将军,下官竟觉得有些羞辱朝堂。”
杨霖,曾任江北县知县,原是胡应炎的顶头上司,还曾想收留徐子清任帐房师爷。但徐子清终非池中之物,三五年间名声大振,如今更是当朝二品大员。即便以前的下属胡应炎,现在也是四品将军。要论起官阶,杨霖遇着这两位旧人,只怕得打躬作揖的了。而尤为可恨的,他们知道杨霖的底细。嗯,胆小怕事,不敢担当的底细。
这人怎么在这种场合说这些话,简直是在骂徐子清嘛。
陈宜中眼眸中精光一闪,瞄一眼杨霖,那精光转瞬即逝,不咸不淡地说:“杨大人,据说徐相帐下将军胡应炎,还曾是你手底下的校尉,在江门县你们闹得很不愉快。又有人说,胡应炎曾斥责你攀权附贵方才任的知县。那时贾似道还当政。”
他笑了笑,啧啧赞叹:“胡应炎胆识过人啊,贾似道尤在当政,他仍敢这么明明白白地说。啧啧,现在再瞧瞧,果然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而你呢,杨大人,你只晓得在这里辱骂朝庭的二品大员。”
丞相的脸色简直比三伏天的天气还要变化得快,在杨霖眼里,陈宜中脸上的笑突然消失不见,满脸怒容,似乎生气到了极点:“徐相为我大宋打下一片大好江山,是你可以骂的?骂徐相狂妄,也不瞧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杨霖都快懵了,张大嘴,好一时反应不过来。
宜中丞相不是与徐子清有着大矛盾的么?全临安城都知道。
刚才说徐子清杀一名小小的伎儿,也是为解丞相大人气的呀。
嘴唇蠕动,想辩解几句,陈宜中侧回头,继续听那曲儿,朝杨霖摆摆手:“妄人,本相不想听你在这里胡言乱语。”
同知枢密院事曾渊子,左司谏潘文卿,右正言季可,浙东安抚使王霖龙,听到杨霖当众骂徐子清,几个人吃惊不已,脸色都变了,看着杨霖,就象看见一名没心没肺的疯子。
正如丞相所说,徐子清什么样的人物,是杨霖可以骂的?也不瞧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曾渊子一阵大怒,本要骂还回去,丞相大人先就斥喝了杨霖,便和潘文卿等人一般模样,喝茶的喝茶,看戏的看戏,瞧也不瞧那疯子一眼。
拍错马屁的杨霖羞红了双颊,又坐立不安,不停地偷偷儿瞅前面的几位大人,屁股下象有一万根针,刺得他浑身难受到了极点。
走么?丞相不叫他走,他哪敢离身而去。不走?他简直羞愧得想要自杀。
真是肠子快悔青了,杨霖差点哭出来。
暗骂一声徐子清:他妈的,那个小贼,因为他,这一次得罪丞相大人得紧了。
再一想,徐子清其实也没招惹自己,还帮着剿了一伙匪徒。可就是瞧不惯他箭一般升官的速度,又知道宜中丞相与他不和,便想在丞相面前凑个私意儿。哪想到,哪想到竟是这么个结果。
宜中丞相居然维护徐子清。
这里是明媚院的集芳轩,聚会是杨霖请刘伯声安排,由刘伯声请动丞相与几位大人相聚集芳轩,原意是在朝庭里找个靠山,不是老话有说“朝中有人好做官”吗。
杨霖猛地想起另一件事:听说徐子清曾和宜中丞相、秀王、张世杰、文天祥,一帮朝庭重臣也曾相聚在集芳轩。由此可知,他们感情应该非常的好。可自己就偏听偏信,居然相信外间的传言,看嘛,还以为摸清丞相大人的心思,结果……
唉!
便这样胡思乱想,一直到宴会结束,杨霖还迷迷糊糊。
送走宜中丞相,刘伯声留了下来,拍拍杨霖肩膀,这位丞相的亲信告诉他:“杨大人,你以为相爷怀念李玉儿,便是在埋怨徐子清?那可千错万错。其实,相爷一心为国,毫无私心杂念,见着徐子清为大宋收复一片片江山,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埋怨他?现今整个京城都知道丞相爱惜羽毛一般的爱惜徐子清,偏就你胡说八道。我说杨大人,你可千万别去相信市井中乱七八糟的言论,相爷和徐相好着呢。”
徐相。杨霖终于记起徐子清的另一个身份,枢密院副相。
他一把抓住刘伯声停留在肩上的手,急促地说道:“刘大人,你我相交日久,这回千万帮我担代一二。下官想求刘大人去丞相那里说说,请丞相大人原谅下官,下官并没有辱骂徐相的意思。”
“这个嘛,你放一万颗心,丞相大人不是小气的人。凭刘某面子,说说话,丞相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刘伯声话锋一转,“不过,徐子清那里你倒要小心些。呵呵,你居然骂他羞辱朝堂,仔细着,骠骑大将军兴许会拔了你的皮。”
杨霖一张脸已经苦成黄花菜,匆匆说道:“那便有请刘大人再帮下官一个忙,求宜中丞相包涵,别将话儿传去徐相耳中。”
他突然想起什么,放开刘伯声的手,满脸都是焦急:“糟,还有曾渊子大人,潘文卿大人,季可大人,还有王霖龙,我也得给他们打打招呼……”
刘伯声哈哈大笑,似乎觉得杨霖有意思极了,忍不住又重重地拍他的肩膀:“丞相大人宽宏大量,自不会计较,其他大人就不好说了。我敢打保票,你说的话要不了一时三刻,便会传到徐子清耳中。嘿嘿,徐子清是什么样的人物?连三宫圣上都依仗他方能坐稳江山,他如要拿你的不是,只怕比捏只蚂蚁还容易些。狂妄啊,杨霖,你狂妄。”
杨霖面如土色,额头冒出一层油腻腻的冷汗:“丞相大人那里有劳刘大人解释几句,请丞相大人包涵,下官么,这就去找那几位。”说着话,挣脱刘伯声的手,便欲去寻潘文卿等人。
刘伯声越发笑得大声:“哈哈,我说杨大人,你可知道曾渊子曾大人与徐子清的交情?告诉你吧,曾大人的儿子由徐子清荐举入朝为官。徐子清手下有员亲如兄弟般的小将,他叫萧吟,人称玉将军,手中所执宝剑正是曾大人所赠。密里抽丝的感情啊,可能不是你说说就能免得了的。”
他顿了顿,看着杨霖,目光中有了些同情:“还有,徐子清能征善战,文韬武略极是了得,可就一个毛病,睚疵必报。你要晓得,我掌枢密院军资库的时间久了,与他的徐家军打交道打得尤其多。有一次不过供应粮草慢了点,徐相三番五次要我革了主事那人的职,不革职他便不罢休。而你,你居然在丞相前面,在那些大臣面前,说骠骑将军的坏话。”
杨霖那张脸比死人还要难看,可怜兮兮地看着刘伯声,浑身抖得跟筛子似的。
作弄得够瞧了,刘伯声这才说道:“却还个有法子,来,附耳过来。”
“……就这样……怕个什么,还有许多人……大不了鱼死网破。”
仆役在前面举起大红灯笼,风一吹,灯光飘洒,弄得这条小小的弄堂红光迷离。杨霖脸染红光,随了刘伯声的密语,一会儿咬牙,一会儿瞪眼,看上去,那张脸竟象极了地狱里的鬼魂。
刘伯声最后说道:“为国家计,为性命计,你必须这样做……快去,快去,只怕晚去一时,几位大人便将你的话传遍了全城。”
杨霖再没了犹豫,只见话犹在耳,人已飘然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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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莺歌燕舞[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