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宜雨和安怡民也像人生果一样不见了。宜荷惊慌失措挣扎了一下坐起来。原来她刚才靠在大树下睡着了。眼前既没有危险也没有亲人,只有肚子咕咕叫了两声,饥饿也来找她了,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而且貌似越来越严峻。她挣扎着站起身,因还没有完全从梦中清醒而走起路来有些不稳。
路两旁的松林中荆棘生得毫无章法,抽到人身上如带刺的鞭子,让人防不胜防。她记的有一次宜雨背着她,迎面过来一个骑马的人,样子凶得很,抬手便给了他们一鞭子,那一鞭打在宜雨的身上让她心里疼了很久。她拣了一根粗树枝帮自己开道,就像当年母亲那样。忽然前面不远处出现了几棵令人欣喜的植物。那是一些酸枣树,果实还是青的,但毕竟是果实,她三步两步抢上前去摘下一些。酸枣吃到嘴里只有一层薄薄的皮,然而饥饭是好饭,她不计较,若不是碍着枝条上长长的刺她真想把它们都收入囊中。后来她又在一棵老树上发现了一个皱巴巴的山桃,它躲躲闪闪地嵌在积满灰尘的枝丫中间,与它的母体看起来极不协调。宜荷如获至宝,用手里的粗树枝杵下来,咬一口却是苦的,喉咙抵触,舌头发涩,她赶紧往山下冲去,想要找些水喝。她已经看见了,山脚下依稀出现了一条水线似的小溪。能吃的果子大约都被山里的人采光了,这样一想时她的心里又快活起来,这说明山里有人,说不定果子就是被爹爹采走了。
山水不缺,它们在山下静静地躺着,好像山的亮晶晶的眼泪,时而流断,时而又与远处另一座山的眼泪连成一体。她走到溪边用手捧着喝个饱,清洌的山水缓解了不少疲意。水面上映出了一张清瘦的小脸,尽管汗水混合着尘土在脸上铺开了一幅吹墨画也难掩其美。到日本人那里之前宜荷不知道人还要洗澡,她连头都没有洗过,头痒时母亲就用篦梳给她篦。母亲留着长长的指甲,专门用来对付可恶的虱子,指尖一合,噼啵响处一只虱子便身首异处。母亲说虱子有好几条命,不掐成两半一会儿就又活了。日本人洗澡,也没有虱子,至少她在那个日本女人和两个小孩的头上没有看见过。她在水边略坐一坐,站起来继续赶路,肚子里咣咣地响着水声。翻过了一座山后面又连着一座,走在山里你其实根本分不清哪里是这一座哪里是那一座,只有没有止尽的上坡路与下坡路。她此时差不多是靠着惯性在移动身体了。双手的十指因地球引力的缘故肿得如同红萝卜,那根钻出“天窗”的脚趾也被磨得鲜血淋淋,她那时并不知道这伤口会一直影响到她的后半生,直到老年她的这个脚趾仍旧保持着伤残的状态。从空中俯瞰她仿佛变成了这大山间的一颗流动的小水滴,用她的一双小脚丈量着群山,滴水穿石,慢慢地将连绵的山壑抛在身后。
天色已不早,她看看渐渐西沉的太阳心里想起安怡民母亲的话,一定要在天黑之前找到他们,否则到了晚上狐子成群成群地跑出来能吃上东西的就不是你了。疲倦让她如一片失重的树叶,但她不敢停下来,她脑海里总是浮现出狐子的样子,黄灿灿的,眼睛如灯,牙齿如锯!往前走,走出去才能见到爹娘。有时她又怀疑自己迷了路,其实也没有什么路可迷,她根本不认识路,周围一模一样,山之外是山,树之外是树,除了山和树就是看不见的东西了。她机械地迈动着双腿,任由双腿带着她向前。这时她触摸到了兜里剩下的半个馍,那几乎是她的信仰,每次一摸到它她就力量倍增,她不敢吃掉信仰,仍让它留在兜里。她又攀上了一座山顶。就在这时一幅令人错愕的景象在她眼前展现开来:只见山顶上散落着许多铜火锅和撬开的鱼罐头,汤里还残存着肥美的肉片,难道是饿的产生了幻觉?不,是真的。忽然她脊背发凉赶紧从山头退下去,过了好一阵儿见没有动静才重又上来。她在日本人家里见过这种带耳的铜火锅,日本人爱吃火锅,几乎顿顿不离,她想那一定是刚刚撤走的日本人留下的。她也不敢停留,匆匆忙忙往山下去了。
上帝对人类的态度与对蚂蚁的态度差不多。小蚂蚁用尽全力搬运一块比自己大几十倍的食物,他只是冷眼旁观,现在他对这孩子的苦难也充耳不闻。太阳西沉,山路延伸,空空的山谷中能听到太阳的车辇隆隆远去的回响。逃离火锅山后小宜荷又转过了两个山脚。现在她走在一条越走越窄的小路上,然而往右一拐,前方忽豁然开朗,出现了一潭清幽静寂的湖水。那湖三面环山,湖心还矗立着一座植被茂密的“小岛”。但美景并没能引起宜荷的注意,引起宜荷注意的是脚下越来越多的羊粪蛋,像撒了一地的黑豆。有的地方已经压成了粉,有的则被踩成了片儿,粉状的像面粉,片状的则更像烧饼,此时她想到的尽是些吃的。羊粪蛋的出现让她激动不已,有羊的地方就有人,她加快了脚步。果然,拐过几道弯儿再抬头时对面山腰上依稀现出来两排土窑来,它们密密匝匝挤在一起像山的两排牙齿。宜荷奔跑着往前冲,兴奋使她重新恢复了元气,尽管那个伤了的脚趾让她跑得一瘸一拐。她看清了,一孔窑前依稀有个包了头巾的女人,那人影也仿佛看到了山下的人,直朝着下面张望。人影越来越清晰,隔着十里地宜荷也能认出那就是她的母亲。小宜荷一边往上攀一边大声地喊起来,妈——妈——
吴氏也像钟摆一样摇摇晃晃地往下迎,她的裹足让她跑不快,只好尽力将两条前臂往前抻。待到刚一接触母女俩便抱头哭倒在一起,连不远处树上的一只山雀都为之动容,呆呆地注视着她们。
吴氏终于守望到了她的一个孩子。自从逃到山里来吴氏每天做的事情就是坐在土窑前望着周围的群山抹眼泪。她懊悔当初为什么要逃难出来,在家乡就算饿死一家人也能在一块儿,而现在四分五裂,几个孩子生死不明,这逃的到底是个什么难?她这样说时沈双山蹲在墙角闷声烧水,说的多了才缓缓抬起头,说,兴许四个娃儿都在咧!火光中他的脸瘦削而茫然。这句话给了吴氏以希望,她需要丈夫天天用这样的话挽救她的信心,事实上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早已绝望了一遍又一遍。现在她看着女儿,想问的话太多了,第一句出口的便是你有你哥哥们的下落吗?宜荷看着母亲摇摇头。吴氏叹口气,哎!妈问的是什么呀?你要知道不是一起来了吗?她们一起回到土窑里,吴氏开始张罗烧水,妈先给你擦擦,看你的脚磨的!脱鞋时她才发现宜荷那个伤了的脚趾已经与鞋子粘到一起了。擦洗完毕又喝了些热水宜荷开始有气力环顾室内。土窑好像一个放大了的蚂蚁洞,除了土没有别的。门口有一个草栅子,晚上搬来堵在门口,白天再移开。窑内低矮,大人进到里面身子基本无法直起来,两侧窑壁上各挖有一个槽,那是放东西的“壁橱”。后来宜荷还参观了隔壁邻居的窑洞,有的结构又复杂一些,旁边另挖有一间卧室,壁上挖的槽也更多一些,放碗放筷的一应俱全。在土窑的深处地上铺着一层干草,干草上面铺着铺盖。宜荷问爹爹哪去了,吴氏说出去找吃的了,估计也快回来了。宜荷将带来的糖和馍交给母亲,吴氏看着泪又一次下来了。
她们坐着说话的当儿沈双山回来了,他带回了不少野菜和野果。他将东西交给屋里人。吴氏接了就在他们身旁烧水煮饭。
沈双山说吃的东西要到深山里,走的远些才能找的到,那里有各种各样的野果,碱碱、醋淋、山杏、山桃……各狸喜欢吃山杏,吃完会把果核拉的到处都是,拉到哪儿哪里来年就会长出树来。不过深山里蛇、麻狐多得很,到了里面一定得小心才是。
煮好饭吴氏用碗盛了端过来给宜荷:这深山里野菜和外面的大不一样,你尝尝,你爹进山一次带回的东西足够我们吃好几天,不过每次你爹去我的心就提起来,心想啥时候封了嘴了也就不用他冒这险啦。沈双山不让屋里人说这个,问女儿两个月来发生的事。宜荷慢慢说起来。
这么说八路军真的来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看见他们进了城,腰里别着两个手枕弹,头上缠着白毛巾,身上穿的粗布袄。
是了,这就是了。其实爹也听说了,说日本车一车一车地往出开,可就怕他们再回来,咱们再窝两天,等我到城里探一下,消息确切了咱就回去!
哎!只是不知道那三个小子现在在哪里!”吴氏不由又叹息。
日本人真的走了咱就能下山去了,到时孩子们就会回来找咱们的!沈双山安慰屋里人。吴氏听了点点头,这次可是真的有了希望。
沈双山没有等到两天,第二天一早他就急不可待地下山去了。城里日本人的岗哨果然都撤了,可是街巷两边各家各户的街门却被钉得死死的,有的还在门口砌了一堵活墙。满大街都是老百姓,有的收拾铺盖卷儿,看起来像在街上睡了一宿,有的正在骂骂咧咧地拆墙。沈双山上前打听才知道日本人临走前还干了一件大坏事,他们怕有追兵,就把老百姓都赶到大街上,把他们的家封了,让他们睡在大街上掩护他们。现在大伙正忙着开自家的门呢。
沈双山的快乐与悲伤像麻花一样扭到了一起,他箭步如飞返回山里,将妻女接回到南街的家里。
第十二章 交 换[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