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得整个庄子都乱哄哄的,不过这群孩子里还没有我,那时我还只是一个出生不久的婴儿,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明白。
我是在凌晨两点一刻出生的,刚好六斤半,由于我的父亲在我的母亲分娩时的小心护理,理所当然不是偏头。我的父亲看到儿子就像别人所说“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后就有了一种造物者的满足和自豪感,那些日子他整天哼着小曲,干什么事情心里都美滋滋的。我的母亲凭借女人天生的母性的温柔悉心的照料着我这样一个昨天还和她自己骨肉相连的小东西,她倚靠在床头,像看刚出生的小猫或是小狗一样感到有趣,看着我肉嘟嘟的小嘴唇,轻轻的捏住我的小指头,她感知到了我的体温,她不止一次的感到惊讶不已:一个曾经寄生在她的体内,靠她的给养才得以成形并且不断成长的小东西,在离开她后竟然也会有温度,呼吸和心跳。
母亲惊讶我的容貌,她发现借助她的血与肉,我生就得和我的父亲如此相像,呆板的有些做作的表情让她像第一次直视我的父亲时一样感到好笑,她感觉自己被冷落了甚至是受骗了,被眼前这个眨着眼睛的可爱的小东西骗了。从我的容貌上母亲竟看不出一点自己的痕迹,然而就在昨天眼前的我还像一条大爬虫一样在她的肚子里蠕动,那时我的一切都完全从属于她,我的眼睛,我的鼻子,我的嘴巴,仿佛连我未成形的思想都附属于她的思想之下,而此刻我已经完全独立,由一个胚胎变成了一个独立的人,而且不久就会拥有自己的意识,按照自己对事物的的观察对外界的感知来判断与生活。
母亲看着闭着眼睛酣睡的我心想:他多么小,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成人,看这小手指头多么脆弱啊,好像一碰就要断,这小耳朵多么小,弯的多么好看,就和饺子一样,让人忍不住想咬一口。母亲小心的把自己的嘴唇凑到了我的小脸上亲了一口,如同全天下的善于理解与包容的母亲一样她认可了作为她的儿子模样不随她的事实。母亲闭上眼睛,她回想起了与我的父亲的过往岁月,她回忆起起了他的狂放与不讲理,她喜欢他,是由于她的野性让她有了驯兽师的成就感,是他让她了爱慕虚荣的心得以满足,她记起他曾经对她说他不懂得什么叫做喜欢,他这么让着她,完全是由于他担心他要是不那样做,她就可能不会变成替他暖被窝的那个女人,他对她说,我不想让到锅的鸭子在盖上盖之前飞了。
我要娶你当媳妇,多么简单的一句话,既为她带来了惊喜与甜蜜也为她铺路了结局,让她明白了当下发生的事情也让她了解了这件事之于未来的意义,由于他早早的的说出了她能够理解的这句话,他和她也就彼此沦陷了,成了彼此的俘虏,也就注定他和她的情路注定缺少一些艰辛,因而她和他的爱情故事也就缺少些许的浪漫了。
那是一个夏日的黄昏,我的母亲躺在那片盛夏的苇丛里,单薄的如同一片荷叶,橘红色的太阳为大地披上了一道亮丽的霞衣,柔软的青草还带着午后的余温,发生的一切是那么迅疾,就像划过天空的流星,还没有给人留足时间去探究它的光芒,就像一根火柴一样熄灭在了无尽的夜空。在那个终老不忘的日子,母亲看到了最原始的东西,就像山上的石头或是河里的水,不可能变成别的什么。第一次,她什么也没了看到,几乎错误的理解了那件事情。事后不久,我的母亲原谅了我的父亲,那时太阳紧贴着地平线,等待着吸附最后一缕余晖。
新婚之夜,母亲用她响亮悦耳的笑声嘲笑了父亲,她没有赢,他也没有输。母亲说:“想我姑娘花一朵,提亲的踏破门槛,没想到嫁给了你!”父亲一反常态,大吼道:嫁给我,你吃亏啦!”母亲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回答,如果回答又该如何回答,竟对着已经被我的父亲挑下的盖头半晌没有说话,那段时间之长让她以为我的父亲已经睡着了,就在她想好用转移话题的方式解开这个自己所不期望出现的局面时,我那一生都莽撞而颇爱言辞的父亲却先开口了,他说:“你觉着嫁给我嫁亏了,咱们明天就可以……”父亲话说半句没音了,母亲感觉自身的价值忽然就在我的父亲眼里变低了,她感觉憋屈,于是就顺着我的父亲口气接着说道:“你要是觉得有必要的话,咱们明天真的可以离婚,不要以为我嫁给你了,就该怕你了,我告诉你,我不怕你,你要是觉得只有那样才能解决问题,明天就可以离婚,趁着年轻你可以再娶,我也可以再嫁,咱们谁也别耽误谁。”母亲为自己自己秃噜嘴说出的最后一句话感到懊悔,不觉心中一阵翻江倒海,终于忍不住泪水。然而已经晚了,我的父亲抓住了话头,他猛的坐了起来,瞪大了他那双牛一样的眼睛看着第一滴泪水已经流过鼻梁的母亲,义正言辞的说道:“离婚!”这时堂屋里的座钟好像听到尽兴处的听书人一样发出了自己的疑问,而那疑问好像千言万语也不能有所解,它只是“当”了一声。
事情发展到当时那个样子,双方心里又惊又怕,他们都怕会出现自己怕的结果。没有婚姻经验的两个人都不知道该如何去调和那个看似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调和的矛盾。两人对弈一样昂首挺胸面无惧色笔直的对坐在床沿上,我的母亲眼中流着泪,却像热油一样浇在了我父亲发麻的头皮上。父母保持着那样的姿势坐着,谁也不动一动,好像只要自己一动就会打破既成的格局,变成弱势的一方。堂屋里的钟敲响象征旧一天已经结束而新的一天恰好来到的十二声钟响。矛盾在两个人对视的眼睛里又继续存在了半个小时,彼此都没有想到自己竟然在半个小时里都没有为解开这个疙瘩而有所实际上的动作,都等待着对方先松口,那就意味着自己的胜利,两个人都对对方的铁石心肠感到失望,并且都对选择这样的姿势较劲感到懊悔,冬天的寒气明显已经在煤炉熄灭后的屋子弥漫开来,而她俩却都只是穿着贴心小棉袄,父亲甚至已经脱掉了一只棉鞋,在变换动作前夫妻两人意味深长的互看了一眼。
父亲没有脱衣服就钻到了被窝里,他躺在了没放枕头的那头,他的脚从被窝里伸过去,刚刚露不出脚来,而脚臭却已经从被窝里飘了出来,母亲也没有脱衣服,她躺在床上靠墙的另一头,两个人倒是不约而同的躺在了一个被窝里,谁也没有想到拉灭灯,他和她原本想着就这样睡着了,把眼下的矛盾拖到第二天解决,直到堂屋里的钟再次敲响了一声,两个人全然没有困意。母亲找到了自己睡不着的原因,她把矛头直指我的父亲,她说:“你要是觉得一个人呆在这张床上可以睡得更香,那就别把脚伸到俺娘家人陪送的棉被里来,我可不想明天我抱回家的时候上面还带着你的脚臭味。”母亲是冲着墙说得这话,那时她的眼泪已经流不出来了,正在睁着眼瞅着电灯泡干打呼噜的父亲听到我的母亲的话后呼噜声立刻停了,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就像我出生的那个夜晚,他急匆匆的走到院里把已经结冰的搪瓷盆倒扣过来磕打出来里面的冰块,然后倒上热水,当把盆子端到东屋的时候,他故意把盆子猛的在地上蹲了一下,盆里的水哗啦一声溅到地上一大滩。我的母亲躺在床上听到声音后,本想大声的数落父亲一顿,然而她没有吱声。
那夜当我的父亲把左脚伸进盆里的时候,他就后悔自己这样做了,可是他又不得不把右脚也放进盆里,他认为这是没办法的事,就像当初他在初中时就喜欢上了她,就像他在用了两年的时间赢得了她的好感之后承诺娶她进家门,就像他在那个落日的黄昏与她在小河边赤裸相对,那全都是没办法的事,谁让他喜欢她,谁让她说她愿意嫁给他。我的父亲一边洗脚一边想着二人的相遇相知相恋及至后来的谈婚论嫁,时间也就一分一秒的在他的回忆中前进,盆里的洗脚水都变凉了他也浑然不知。在钟声敲响的前一刻,我的母亲对我的父亲说道:“我从来没见过一个男人洗脚也要用那么长的时间,真是大开眼界。”母亲想到了周月琴对她说过的孙大海打呼噜的话:“我们家那口子,呼噜声特别大。”三年后一个蝉鸣聒噪的下午,周月琴匆匆的跑来,对母亲说道:“我这辈子是真的完了,医生说我不能生养了,我是没法子给孙大海生儿子了,完了,他知道了,会揍死我的,我害怕。”新婚之夜,母亲沉默了半晌才自言自语道:“我到现在才明白,男人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父亲把双脚搭在了盆沿上等着控干,他对母亲的话不以为然,他说:“你这话说得不对,女人不了解男人那是她还没有和他生活过,只有在一起生活了她才会知道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一点的钟声敲过,我的母亲起身拉灭了灯,她说:“亮着灯我睡不着。”父亲心里一慌,放在盆沿上的脚一脚踩空了,于是搪瓷盆翻了过来,伴随着一阵咣当声,洗脚水趟了一地。他脚底板上踩着水就又钻到了被窝里,这回和我的母亲躺在了一头,我的母亲没有言语。等到院里那只从姥姥家抱来的大公鸡正酝酿着感情准备在新家里打鸣的时候,我的母亲已经彻底原谅了我的父亲,她说自己之所以想到那个可笑的问题,是她觉得夫妻之间应该无话不谈,她若是不那么抱怨一次的话,她总感觉自己是吃亏的一方。我的父亲向我的母亲解释自己之所以生闷气,完全是肚子里的喜酒在作怪,酒劲已经过去了,他都不清楚自己怎么会为那么一个不值一提的小事而惹她生气。在鸡叫三遍的冬日的黎明尚未醒来的时候,他们彼此原谅了对方,彼此获得了原谅,将这个他们在之后婚姻生活中无数次争吵过的问题第一次化险为夷。在此后的生活中,每当遇到他们两人通过热烈的争论仍不能解决的问题的时候,他们就开始数落自己那新婚之夜的荒唐决定,都说是对方死皮赖脸的相求才没有在第二天去同对方离婚。我的母亲在挺着大肚子的时候,发现只要一句话就可以把我的父亲贬的一无是处,只要我的父亲的做法在她看来不能接受时,她就一边摸着自己肚子里的我,一边用我的父亲能听得到声音喃喃的对自己说:“女怕嫁错郎……”
最初我的父亲和母亲把这件事情在心里藏得严严实实,仿佛很丢人,后来他们不再感觉丢人,甚至感觉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在我长大后的日子里,他们不止一次的在街坊四邻面前提起这件事请,我每次都想打断他们两个,说一句,真不知丢人。
那是一个晴朗的下午,我躺在一所酒店的客房里,梦到了自己的出生。我推了推睡在身边的女人,说道:“我们怎么睡在一起了?”女人显然并不比我清醒,她慵懒的睁开眼睛,微微抬起头来看了看自己赤裸的身体,心不在焉的说道:“你的缘故。”而后女人又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她的呼吸变平稳了,她或许在装睡。我点了一颗烟,享受着多巴胺的分泌带来的美妙感觉,尔后闭上了眼睛,想要拾起那个才刚刚开始的梦。我回到了梦中的童年,梦中的村落,看到了那些熟悉的身影,它们像云朵一样飘过我的眼前,忽明忽暗,我在那些流年的剪影里穿梭游弋,我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再次入梦。
第一章[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