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我立即把苹果凑上去洗,结果水流就断了,于是我便再去压水,当水流出来时,我再把苹果凑上去洗,结果水流就又断了。
父亲一只手拿着母亲不久前摊的煎饼,另一只手里抓着一把细葱正站在堂屋门口大口大口的吃着,他看到我在洗苹果,连忙走了过来,从我的手里一把夺过苹果去,让我拿着他的煎饼和葱,说:“笨蛋,看着点儿!”我看着父亲一只手抓着苹果凑到井嘴上,一只手握着压水井的把手压水,我弓着腰看着我说:“看见了吗,要这样洗。”母亲坐在马扎上正在剥棒皮,她看着父亲和我说:“你爷俩闲的,从舀子里舀点水洗洗就行了,非得多此一举。”父亲咬了一口苹果递给了我,他对母亲说:“我们乐意,你管得着啊!”我咬了一口从父亲手中接过的苹果,像父亲一样对母亲说:“我们乐意,你管得着啊!”母亲指着父亲说:“你看你把你儿子都惯成什么样了。”母亲指着我说:“你看你小小年纪就和你爹一副态。”这次我抢先一步对母亲说:“我乐意,你管得着啊!”话音刚落,我的后脑勺便挨了一巴掌,父亲瞪着牛一样的大眼睛说:“熊黄子,怎么对你妈妈说话的?”我说:“你刚才就是这样说的。”母亲对我说:“你爸爸对我那样说就不对,我是你娘,你更不应该像我那样对我说话,你要尊重我。”我问父亲:“什么叫尊重啊?”父亲说:“你这孩子连尊重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尊重嘛,就是你妈说你,你要好好听着而不还嘴。”我说:“那我不就吃亏了。”父亲说:“这是应当吃的亏。”我问父亲:“那为什么我妈妈刚才说你,你就还嘴了,你是不是不尊重我妈妈了。”母亲听到我这样质问父亲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每当母亲听到她感觉好笑的事情,她总要那样扑哧一声笑出来。父亲说:“我和你妈妈我们是平等的,所以我可以说你妈妈。”我嘴里嚼着苹果问父亲:“什么叫平等啊?”父亲说:“平等嘛,就是……”这时母亲插话道:“就是你爸爸说你你也不能还嘴。”母亲问父亲:“我这样说对吗?”父亲经母亲这样一问就又把眼睛瞪的和牛眼一样大,每当他要陈述己见总要把眼睛瞪得很大,好像那样就能确保他说的话是真的是对的,他看着我说:“对,怎么不对。”上高二时,我在课堂上梦到了那个遥远的下午,想到了尊重和平等两个词语,于是拿起了手边的词典,为那个十多年前的问题寻到了答案。
在我舀起水洗苹果时,我听到父亲对母亲说:“孙大海的闺女见了吧,长得挺机灵的。”母亲起身抱起脚下的一大堆棒皮,她走过我身边时,我闻到了嫩玉米的奶香味,她说:“见了,见了,眼挺大,看着还很怕人。”父亲从厦底下提了一只马扎放在离母亲不远的地方坐下,他说:“你这话哩,一个小闺女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能不怕人么,凡事要慢慢来。”我问父亲:“什么小闺女啊?”父亲说:“你大海叔家来了一个小姐姐,你去看看吧,亲近亲近,日后免不了要天天见面。”
我跑出去时不小心摔倒了,把嘴唇给磕破了,手中的苹果则在地上滚了好几步远,我捡起来看了看,上面粘了太多的灰尘就把它扔了。刘大肚子一家人正在院子里剥玉米,刘大肚子的媳妇看见了我,扯着嗓子同我说起了话,她问我:“小坏孩到哪里去啊?”我说:“我要到孙大海家去看一看她家的小闺女。”刘大肚子的媳妇说:“呦,还小闺女呢,说得和你有多大似的,小闺女有什么好看的,进来帮我摘花生,晚上管你吃饭。”我说:“我才不给你摘花生呢,我家的花生我都不摘,我也不吃你家的饭,我妈妈晚上给我做饭吃。”刘大肚子的媳妇说:“我家有芋头叶的窝窝,可好吃了,你帮我摘花生,我就拿给你吃。”我问:“芋头面的窝窝好吃么?”刘大肚子的媳妇说:“那是当然,我骗你干什么!”我说:“晚上让我妈妈做给我吃,我不给你摘花生也不吃你的窝窝,你自己吃吧。”刘大肚子的媳妇说:“不帮我摘花生,别站在我家门口,快点儿滚吧,我不欢迎你,你还是去看小闺女吧!”我说:“我滚蛋了。”刘大肚子的媳妇说:“嗯,你滚蛋吧!”
孙大海家和刘大肚子家紧挨着,孙大海的家在南边。我走到孙大海家门口时,他家的铁门半掩着,我知道那条凶巴巴的大狼狗就在门后面呆着,它没叫是因为它还没有听到我的脚步声或者它已经睡着了,那条大黑狗睡觉时就是它最温顺的时候。六年之后,那条狗老死了,那时它已经陷入了高龄动物的沉默,不再欢快的跳跃和吠叫,像人一样忧心忡忡的等待着自己的大限,那段时间它十一岁的女主人每天和它长久的对视,为它迅速消逝的生命徒劳的悲伤。
那个注定改变一些人一生的下午,漫长而浮躁,比别的日子要长好大一截。我轻声的走到孙大海家的门口伸着头向里张望,想到自己无意间竟模仿了一个女人,那女人的身形娇小,她小心的向院里探头,那条正值壮年的大黑狗认得她,它疑惑的看着女人,门前的夹竹桃也摇起头来,它们都不清楚她在搞什么名堂。我探头看到的院子里面要比外面热闹,而女人看到的院子里空无一人,我为着那众多的人走进院子,女人为院子里的安静而喜上眉梢,我走进那个院子,女人不见了。我看到好多人正围在孙大海家的堂屋门口的夹竹桃前有说有笑,夹竹桃的枝叶在细雨之中尤为鲜亮,站在门口的人想看看孙大海家的新来的小女孩,结果都被挡在了门外。我看不到孙大海,只能听见他的声音,那个声音就像风一样把我刮进了另一个场景,我看到了扛着锄头的父亲从我家的院子里走了出来,我跟在他的身后,来到了这个院子,父亲也不见了,只有我站在那片片回忆之中发呆。
我听到长安二大娘说:“她喊你爸爸啦,就这么宝贝。”孙大海呵呵一笑说:“这个要花一点时间。”我听到了那个消失不见的女人说:“她是你的女儿啊,是你的亲闺女!”我听到孙大海对屋里大声说:“妮子,给你这些叔伯姨姑们问个好。”孙大海说完之后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我那混乱的记忆也有了片刻的停歇,然而这种突如其来的安静持续了十多秒钟后还是由孙大海打破了,他说:“好了,妮子,别理他们了,见面的日子还长着呢,屋去吧。”这时我站在那些大人的屁股后面看到一个和我一般个长的小女孩,她正扒着门框向外看,我终于看清了她的样子。那一天她坐在那个影子一样的女人旁边,安静的好像一个木偶,我没有看清她的样子。原来站在夹竹桃下的人们在看她的时候,她也一直在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紧盯着众人看,当她的眼光穿过那些大人们之间的缝隙同我的目光相遇,我就跑开了,跑出孙大海家的大门的时候,我听到孙大海家的大狼狗在没命的叫着。我跟着父亲走出那个院落时,它也是没命的叫着。
父亲下班回来了,他对母亲说:“你看到孙大海的女儿了么,就坐在她家门口的大石头上,我和她打招呼既不说也不笑。”母亲正在喂猪,她说:“那是当然的,人家知道你是干什么的,为什么要对你说话对你笑。”
父亲下班回来了,他对母亲说:“你看到孙大海的女儿了么,头上顶着两只羊角辫,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我看了很久。”母亲正在洗衣服,她说:“那是当然的,你就是盯着大街上的一条小狗看,它也会盯着你看很久。”
父亲下班回来了,他对母亲说:“你看到孙大海的女儿了么,穿了一身草绿色的新衣服,我看她的时候,那丫头竟对我笑了。”母亲正在浇花,她说:“那是当然的,你就是经常对着一条小狗笑,它没准也会对你摇摇尾巴。”
父亲下班回来了,他对母亲说:“你看到孙大海的女儿了么,坐在她家的门口啃苹果,我路过的时候,她笑着叫了我一声大爷。”母亲正在收被子,她说:“那是当然的,懂事的孩子都会这样做。”
父亲下班回来了,他对母亲说:“你看到孙大海的女儿了么,坐在她家门口玩皮筋,我还没注意到她呢,她竟然先给我打了招呼。”母亲正在摘韭菜,她说:“你说丽华啊,那孩子一看就是好孩子。”
父亲下班回来了,他对母亲说:“你看到丽华了么。母亲正在喂猪,她说:“你又想说什么?”父亲说:“孙大海算是讨了个好闺女。”
若干年后一个女人想要知道我的最为遥远的过去,我告诉她,那天一个女人坐在那块石头上,背对着我哭泣,旁边坐着一个小女孩,我远远的看着她抖动的背影,没有勇气走近她。直到一个上午我好奇的走向了她,她头顶两只羊角辫,手里拿着一个很大的红苹果,穿了一身水红色的衣服,正格外耀眼的站在秋光里,好像一朵鲜艳的大月季。她用稚嫩的童声对我说:“我叫孙丽华。”
第三章[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