们一看电影这么有意思,便紧挨着自己的孩子坐下了,我们五个小伙伴都穿得很厚实,自己不冷,家里人也不担心,没有人来为我们送衣服,很快大家便若无其事的沉浸在看电影的欢乐氛围中而不觉风雪了。
多年以后瘦子为此创作了一副油画,那是一副抽象而又夸张的作品,画中他把电影的幕布画的尤其的大,幕布前看电影的人都长着菱形的脑袋,就像钻石一样发着光,那些丑陋而多事的老人则被画上了丘比特的翅膀,而那些飘落的雪花像荷叶一样顶在人们的头顶,星星穿透了幕布,人们像唱诗班一样坐在幕布前方,看着空白的幕布上各自的影子,我问瘦子:“你这也是来源于生活。”瘦子说:“这是艺术你不懂。”
在那个寒风阵阵漫天飘雪的夜晚,杨树庄的几百口人分坐在电影幕布的正反两侧,看一场皆大欢喜的喜剧电影,那些自觉的掌声和不约而同的发出的爆笑声不绝于耳,那种欢乐的氛围和场景令我永生不忘。在放映机的灯光下,每一片经过我眼前的雪花都被照的晶光闪闪,好像一片片水晶雕刻而成的羽毛悠然飘落。有那么一刻,我发现孙丽华半仰着头长久的注视着落雪纷纷的夜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好像什么样的事情也不能打扰到她。我想问她那一刻在想什么,然而似乎又有什么我也弄不清楚的东西在阻挡着我的发问,我也只好像她一样抬头望起了夜空,夜空在放映机的灯光下更加深邃与幽黑,像一块黑布一样遮住了我的眼睛,忽然孙丽华问我:“你在想什么?”我说:“当你看雪花的时候有没有一种飞翔的感觉。”孙丽华又抬起头看了一会儿,她说:“真的呢,真的像在飞呢!”
电影是在那个光头儿子去追火化车的路上结束的,大家笑的前仰后合。待电影放映完,整个庄子披上了白色雪花,在夜空的映衬下,那种白色显得十分的朴素与纯洁。人们从自己的凳子上站起身来,也不抖抖抖身上的积雪,就搬着小凳子,杌子,提着马扎扛着椅子从关铁四下散开,好像一个一个行走的白色的木头。最后只剩下我们五个小伙伴和那一个电影放映员了,瘦子走到放映机前,仿佛摸稀世珍宝一样摸着放映机,他对正在带着皮手套子抽烟的放映员说,大爷,我长大了也要像你一样放电影。那个留着络腮胡子披着一件破棉袄的男人很不友好的看了瘦子一眼,说道:“别在这里放狗屁了。”他这一句惹得我们几个小伙伴哈哈大笑,那男人很不满意,对我们几个说:“笑你娘的蛋,还不快点回家,一会老猫猴出来把你们一个个刁走了。”他特别叮嘱孙丽华和小妖精说:“老猫猴子就爱逮小女孩,肉香,炖出来汤也香。”小妖精看看孙丽华,孙丽华也看看小妖精,她俩几乎同时说道:“骗人!”孙丽华说:“我不怕老毛猴子,我有孙大海,孙大海会揍老猫猴子的。”那男人夹在指间的烟卷被一片大大的雪花打灭了,他试图再次将它点着,白费劲,他看着孙丽华竟然笑了,他问:“孙大海是谁啊,孙悟空吗?”孙丽华有些急了,她跺着脚说:“孙大海就是孙大海,他不是孙悟空。”那人又问道:“那孙大海就是你爸爸喽。”孙丽华说:“算是吧。那人笑着说,那你就是讨来的喽?”孙丽华还想说什么却被吴明劫过话去,他对放电影的师傅说:“大晚上的你还不赶快收拾你这破烂玩意儿回家,在这里和一个小女孩瞎扯什么,小心路滑掉沟里。”瘦子也附和道:“对,大爷,你快走吧,保不准儿会掉沟里。”那人大骂道:“滚你娘的蛋,小王八崽子们!”
吴明和瘦子抱着各自的凳子护送着小妖精向南走,我和孙丽华抱着各自的凳子向北走。等到我和孙丽华走出关铁那条街的时候,街上已经没有人了,路边的棒子秸上,瓦屋顶上,全都覆盖着厚厚的白雪,四周阙寂无声,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孙丽华一双小脚越走越快,后来就变成跑了,我也只好跟着她跑,我们把脚下的雪踩的咯吱咯吱的响,我在孙丽华背后大喊:“胆小鬼,早晚被老猫猴子吃掉。”孙丽华边跑边说:“我不怕老毛猴子,我怕黑。”我鼓起勇气说:“我一直把你送到家里。”孙丽华十分信任的说:“那真好。”我和孙丽华手牵着手,踩着雪,几乎是小跑着往家的方向赶。途中孙丽华摔倒了两次,我也摔倒了两次,等到孙丽华推开她家的大门,我看到她家堂屋里的灯亮着,就说:“你快跑,你爸爸在家里等你呢。”接着我就头也不敢转的朝自家门口跑去。等我推开家里的大门跑到堂屋里见到我的父亲和母亲时,我听到父亲对母亲说:“我说不用去接吧,这不你儿子跑回来了。”母亲笑着对我说:“儿子,听见了吗,这就是你爹,你亲爹!”就在我要张开嘴说些什么时,院子里传来了孙丽华的哭声,她哭着跑到了我家的院子里,站住了脚。母亲先我一步跑出了屋门,她搂住了孙丽华,问道:“怎么啦,丽华,你爸爸打你了?”孙丽华已经哭得泣不成声,她呜咽着说:“我爸爸去巡道了,家里没有人,我不怕老毛猴子,我怕黑。”
那时我的父母已经给我分了床,我睡的是一张老式的木床,比我之后睡过的所有床都要大。父母住东屋,我自己一个人住西屋,当晚母亲在我的床上又卷起了一个小被窝,当我的母亲问谁靠墙边时候,我和孙丽华都希望自己是睡在靠墙边的那一个,结果母亲让孙丽华睡在了里边,她说:“她是女孩,你是男孩,男孩应该让着女孩。”母亲熄灯后,我问孙丽华:“你家亮着灯呢。”孙丽华说:“我忘了关。”我说:“那你家大门还开着呢。”孙丽华说:“忘了锁。”我想我们两个在那一夜应该聊了很多有趣的事情,然而在时间之流的冲刷之下,那些本就建立在懵懂之上的记忆也便永远的沉寂了。
第二天天刚亮,孙大海巡道回来了,看到大门没锁,屋门开着,屋里的灯还亮着,就感觉不对头了,等他走进屋子一看孙丽华不在家简直吓傻了,他慌忙的跑出屋子跑到狗窝,不由分说的掰开狗嘴看了看,又低下头瞧瞧狗窝里,确定没什么可疑之处才跑到大街上。孙大海就顺着地上的脚印一路找,一路喊,他的喊声惊醒了东二胡同的所有住户,当然也惊醒了我的父母,我的父亲慌慌张张的从床上起来披着他的劳保棉袄打开我家的大门,他冲着孙大海大嚷道:“喊什么,大清早的,丽华在我家过的夜。”孙大海的喊声吵醒了我却没有影响到孙丽华,我看到她只露着半个脑袋外面,听着孙大海在外面喊叫,再看看孙丽华睡得像头猪一样,我不禁噗嗤笑出声来,我的笑声似乎打扰了孙丽华,我以为她会把余下的半个脑袋从被窝里钻出来,谁料她把余下的半个脑袋全都缩回了被窝里,只留下一团乱糟糟的头发留在被子外面,孙大海推开门看到的就是她的那篷乱发。
孙大海把孙丽华领走了,他对我的母亲说:“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们呢。”母亲说:“不知道怎么感谢,就不要感谢了,做什么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好。”孙大海说:“是是是。”到了晚上,孙大海提来了一条大鲤鱼,母亲说:“拿鱼来做什么?”父亲说:“拿来了就炖它,晚上喝二两吃它。”我的母亲没有说什么就到了厨房操刀了,父亲对我说:“给你叔倒上水。”我说:“倒茶还是白开水?”父亲说:“当然是倒茶了。”我给孙大海端上茶来,孙大海双手接了过去,我的父亲不再看他。孙丽华悄悄的对我说:“你爸爸好像不喜欢我爸爸。”我安慰孙丽华说:“我爸爸就那样。”席间父亲举着杯子对孙大海说:“大海呀,咱是二十多年的交情了,以后不用这么客气了,以后你晚上不在家,就是在家也无所谓,不论丽华还是你想到这个家里来,随时欢迎,不就是多个人多张嘴,你要过意不去,给我提袋子米或是提袋子面来,我呢,也没意见。”孙大海满面红晕,他说:“说真的,自从俺爷没了,夜里丽华自家在家我是真不放心呢,真不放心啊,志东哥,孩子们在这里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哥哥嫂子要是愿意让丽华在我上夜班的时间里呆在家里的话,别说一袋子米一袋子面了,就是十袋子米十代子面我也愿意啊,我也愿意啊,志东哥,我也愿意啊,嫂子!”我的父亲咂了一口酒说道:“随时都行,咱不说空话。”出乎我和孙丽华的预料,我的父亲和孙大海两个人喝的十分尽兴。
又过了几天,孙大海扛着一袋子五十斤的大米到了我家,看到了正在喂鸡的母亲,他说:“三嫂,我把米扛来了,今天晚上我上夜班,丽华又麻烦你了。”我的母亲说:“人来就是,不用扛米,你三哥那天晚上喝多了。”孙大海说:“三哥说的正是我心里想的,我得上班走了。”说完孙大海就走了。关于那袋子米,母亲坚持要退回去,父亲则主张留下。父亲说:“这样孙大海心里就没有思想包袱了,我们收米收的正当,管饭管的气顺。”我的母亲说我的父亲:“这管顿饭,还收上粮食了。”母亲看着我说:“儿子,看见了吗,这就是你爹,知道这叫什么吗?”我不屑的说道:“财迷!”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要是孙大海去巡道,孙丽华就会到我家里来过夜,从那时起我的母亲就拿她当亲闺女待,夏秋时节也不忘记给她买上两件新衣服,春节更是要买上一身衣服,而作为回馈,孙大海则是平常送米,过节送肉,春节送米送肉还送酒,平常农忙会给我们家帮忙干农活,而孙大海送来的这些东西,母亲通常还回去一部分,比如有一次孙大海提来一桶花生油,母亲就给他提回去了,父亲在旁边大喊道:“这不上算!”刚开始孙丽华和我睡在一张床上,这样一直睡过了小学二年级暑假,一天我们两个刚躺到床上,母亲也把灯关上了,但她忽然想起来什么一样又把灯打开了,她若有所思的盯着我们两个人说:“床太小了,睡不开两个人了。”我抬起头看了看那张老式木头双人床说:“挺大的呀?”我的母亲说:“我说小就是小!”第二天上午,母亲对孙大海说:“大海,我看着那张床有点小了,睡不开两个孩子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孙大海很认真的看了看我,又很认真的看了看孙丽华说:“对对对,是小点了,我改天就抬张床来。”我和孙丽华我们互相看看,孙丽华说:“他们两个说的好像很神秘的样子。”我说:“我也不明白。”果然没几天孙大海就搬了一张窄窄的单人床放到了我睡觉的屋子里,并在我母亲的安排下做了调整,孙丽华的小床贴着北墙,而我的床则被调到了冲着屋门,中间还拉起了一道厚厚的帘子,我和孙丽华都觉得做这一切莫名其妙,但也不好反对。直到我学了青春期教育之后,我才明白了母亲的良苦用心。
第七章[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