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道:“晚辈顾桐,汪嫲嫲喊我阿桐就好。”
汪老太赶紧搂过孩子,粗糙的手背抹一把眼角,叹道:“桐小哥莫笑话,正是青黄不接时,家里喝了好些天糠粥,全靠苜蓿熬春荒。闻到米香,这小儿便馋得没样子。”
小孩根本无心听大人说话,只直愣愣盯着碗。
见汪老太招待客人的决心,顾桐只好一扬脖子,咕咚咕咚痛快喝下半碗米汤,再递给小孩,他接了碗,一溜烟跑不见。
顾桐拱拱手:“不知汪嫲嫲怎么熬的米汤,好香!不知能否再来一碗……只怕那老丈淋雨泡水的,也需垫垫。待我们去信州城里,他寻着家人,就无事了。”
絮絮闲聊着,顾桐不由牵挂顾二姐:她跟同村几位妇人同回家,肯定不会有意外。但天色将晚,她一个人敢不敢入睡呢?刚刚遭灾的信州城多半秩序混乱,找人不容易,总算还有一个微不足道的好处,是顾九多半找不到逆水的船回玉山,不太会半路错过。
心思浮动,顾桐在某一瞬间,突然有一丝明悟:这个世界猝然变得鲜活而真切。大明不再是一场荒诞的梦,也不是一个升级打怪游戏,顾桐正在经历的,是这血肉之躯的真实人生,淋雨会冷、被敲闷棍会死,跟亲人失散会想念……天灾人心都难测,他得傲娇老头和汪三伯先后相救才死里逃生。汪老太温暖的眼神,更让顾桐心里像是堵着什么,没法精准计划下一步,只好走一步算一步,总之先想办法进城。
欧阳必进习惯了佣仆伺候,自己擦干且换衣服并不顺当,幸亏他个性不急躁,慢悠悠一边回想,一边尝试。
农家土坯房不太隔音,听见外头老妪跟顾桐闲聊,这家主名汪三,村名是湖州尾,很靠近信州城码头,属广信府上饶县管辖。
家里没有地种,汪家儿子一直在铅山河口镇打工,帮往来船只装卸茶叶,还能有些闲钱寄回来养活父母妻儿。今年被点差役,去五十里外的驿站做苦力,年底才能回来,顿时就饥荒了。儿媳为多留口吃食给才周岁的儿子,前不久饿得逃回娘家。
乡里妇人不出门,汪老太生平走的最远的路,就是当年从十五里外娘家枫岭头村嫁过来,连县城都没去过,更没见过信州城墙。她翻来覆去惦记的,也只是“嫁出去的闺女家水冲了没”,顾桐想打听的讯息,比如去回玉山的航船哪里搭乘她并不知道,只知道他们回来时的路向左手走,应该能到信州城。
闲聊中,顾桐向老太讨要了一根竹竿。
汪老太并不把这种东西当回事,随意答应了,专心听顾桐问路,语气相当抱歉:“桐小哥也只十来岁,屋里老爷也不认识道,哪里这样胡乱出门?不成,等我老头子回来,领你们去信州城。”
顾桐笑道:“多谢汪嫲嫲关切,但不妨事的,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走不丢!”
欧阳必进总算换好葛衫出来,见汪老太正打量顾桐一身破衣烂衫,震惊且迷惑,显然不敢相信:“桐小哥是读书人?”
顾桐低头瞧瞧身上狼狈衣衫,哈哈一笑,道:“遭水灾狼狈,吓着汪嫲嫲了!”
——这童生,并不因衣衫褴褛而惭愧,也不夸口航船上救人的功绩,更不抱怨被同船旅客下黑手的遭遇,难得磊落。
欧阳必进大生好感,捋须笑道:“顾桐在玉山上船时,倒也一身书生儒衫,只是在船上相救顺水漂流的老者,脱衣裹了灾民。”
汪老太眼里泛起泪光,低声道:“我活这么大岁数,头一回听说,读书相公脱衣衫救乡下老汉……”
欧阳必进苦笑,提醒道:“天色不早,我二人需赶快去信州。”
顾桐已经起身等着,笑着跟汪老太告别,递手中竹杖给欧阳必进,道:“汪嫲嫲相赠的,老丈勉强用罢……泥泞路实在恼人。”
欧阳必进接过来试了几步,果然觉得不太担心脚下打滑了,满意点头道:“甚好。”
两个人沿着来时山脚边的小道走,还没回河道边,出门前喝下的米汤已消化光了。
南方人烟一贯稠密,差不多村庄断续相望。
欧阳必进见河两岸的塘路都被水淹没,黄浊河面比平时宽阔了好几倍,不复波光动人,水流凶暴狰狞、漩涡处处。河对岸被淹没了大片田野,只零星看见田埂上几茎豆苗摇晃,甚是凄凉。河面上再不见船只,只偶尔有家具碎片、牲畜尸体或沉或漂。
他是亲自主持过苏州松江治水的官,见河面没有船只和灾民,知道是当地官员已经动员起来,救灾及时,不由暗暗点头。但还是心境怆然,不禁长叹,吟道:“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顾桐也觉得心酸。他来的世界不是没有灾难无情,但社会组织良好,总不至于发生像航船上无人救灾民的现象。但一起赶路的老人看着身体再好,总是有年纪了,不宜太伤感,就努力岔开话题:“既然你我能被乡民救上岸,可见……咦,那前面有一队人,是救灾的罢?”
欧阳必进眺望顾桐手指的方向,果然,远远的红壤山脚路上,走着十几个浑身泥水的青壮汉子。其中有人零星扛着梯子、麻绳等等,还有两个穿衙役服色,高高黑帽子也已湿透,狼狈得跟寻常乡农样子不相上下。
14.第十四章:欧阳[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