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清脆又笃定的童音,像一根冰冷的针,毫无征兆地刺入云栖尘封的记忆深处。
她浑身一僵,血液仿佛在瞬间凝滞。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二十年前,那个站在无字碑前,被耕会长老们斥为“异端邪说”的自己,曾用颤抖的声音提出过一个大胆的设想——既然作物根系在特定时节畏水,那是否可以绕开根部,直接从更为坚韧、吸纳更快的叶面补给水分与灵力?
这便是她耗费三年心血,却被付之一炬的“反润法”手稿的核心。
可那只是一个未经证实的理论。
她被驱逐,被遗忘,那份手稿连同她的名字一起,被耕种的历史长河彻底淹没。
她以为,这个世界上,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能想到如此离经叛道的法子。
然而此刻,一个扎着羊角辫、满身泥污的女童,用全天下最理直气壮的语气,对她宣告了这个被埋葬的秘密。
“我们试过的!”女孩见她不语,以为她不信,挺起小胸膛,声音更大了几分,“就前几天,王大家那棵快死的枣树,浇根没用,水都流走了。我们爬上去拿湿布巾擦叶子,第二天就绿回来一点!”
周围的孩童们立刻附和起来,叽叽喳喳地分享着各自的“成功经验”。
云栖的心脏狂跳起来,像一面被擂响的战鼓。
她没有去看那些争得面红耳赤的孩子,而是缓缓转过身,望向学堂后那片荒芜的土地。
那片土地,和她二十年前面对的质疑目光一样,沉默而固执。
原来,她错了。
她以为自己被世界抛弃,可耕种的智慧,就像地里最顽强的草籽,从不曾真正死去。
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最意想不到的角落,由最天真无畏的人,重新唤醒。
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北境冰原,寒风如刀。
青梧一身素白祭袍,立在枯黄的麦田边,脸色比脚下的冻土还要苍白。
她手中捏着一株根系扭曲、叶片焦黄的麦苗,指尖微微颤抖。
“灵萎症……”她身后,一名年轻的耕者低声汇报,语气里满是惶恐与不解,“青梧大人,三处新开的轮耕田,一夜之间,全都这样了。我们明明是按照您传授的南方‘深松法来做的,为了让地脉通畅,还特意多挖了三寸。”
青梧闭上眼,刺骨的寒意顺着脚底蔓延至全身。
她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南方的“深松法”,是为了打破湿热气候下板结的土壤,让根系得以呼吸。
可这里是北境,地表之下是常年不化的冻土层。
多挖的那三寸,没有换来地脉通畅,反而像一把利刃,切断了浅层土壤赖以为生的微弱地气,将那点可怜的暖意彻底暴露在永冻的深寒之中。
是她的错。
她只传授了“法”,却忘了强调“道”——因地制宜,顺时而为。
“立刻停止深松。”她睁开眼,声音因寒冷而有些沙哑,“改回传统的浅层养护,用草木灰和兽骨粉混合,覆盖地表,保持地温。”
然而,那名年轻的耕者却没有立刻领命。
他犹豫了一下,抬头直视着青梧,眼中闪烁着一丝执拗的光。
“青梧大人,您……您在冰原上过过冬吗?”
一句话,让周围瞬间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青梧身上。
她是耕会的领袖,是行走的农耕宝典,她的每一个字都被奉为圭臬。
可这个年轻人问的,却是一个无法辩驳的事实。
她生在南方,长在南方,她所有的知识,都来自于南方的沃土与典籍。
对于北境这片严酷的土地,她和那些初来乍到的弟子一样,都是个外来者。
“我们试过浅层养护,长得太慢了,赶不上轮耕的期限。”年轻人鼓起勇气,继续说道,“‘深松法虽然出了问题,但我们觉得……觉得方向没错,只是需要改良。您没在这里熬过最冷的雪季,又怎知我们坚持的就是错的?”
青梧看着他被冻得通红的脸颊,和那双不肯屈服的眼睛。
她想起了那些被她斥责、被她纠偏的无数耕者,想起了自己永远正确的姿态。
一股巨大的虚无感攫住了她。
她在漫天风雪中站了很久,久到雪花几乎要将她的发髻染白。
最终,她垂下眼帘,对着那片死去的麦田,也对着所有等待她答案的弟子,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
“……我,确实不知。”
是夜,云栖做了一个漫长而纷乱的梦。
梦里没有青梧,没有学堂,只有沈砚。
他站在那间早已被拆毁的药堂旧院里,月光落在他身上,像披了一层霜。
他的手里没有熟悉的药犁,也没有泛黄的农卷,只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捧湿漉漉的、散发着腥气的泥土。
云栖想问他,这二十年,你去了哪里。
他却先开了口。
声音不是他自己的,而是一种奇异的、由无数人哼唱的田间号子汇成的杂音,古老而悠扬,带着土地的脉动。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他们改了你的法,”那声音说,“可土还活着。”
云栖猛地惊醒,心口一阵窒息。
窗外,夜雨正密,淅淅沥沥。
屋檐滴下的水珠,敲打在台阶前的泥地上,发出一连串富有节奏的“嗒、嗒、嗒”声。
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钻入她的耳朵,竟与梦中那无数耕者哼唱的调子,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
她怔怔地听着,仿佛听见了土地的呼吸。
第330章 松土[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