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好几米。
那女孩穿一袭水绿斜肩礼服长裙,身段娉婷,栗色卷发在头顶高高盘起。脸上同样戴着银色面具,露出微翘的鼻尖,嘴唇像剔透的琉璃樱桃。
两人透过面具彼此打量,看得出女孩惊惶失措且愤怒,胸口喘着气起伏不定。假山后再次有动静传出,是匆忙离去的脚步声。
昂山廷不经意抬头,只来得及瞥见男人高大的背影一闪而逝。梳得整齐溜光的后脑夹杂花白,看样子有些年纪了。他下意识要追过去,不料被女孩飞快地拦住。
他有些迟疑:“需要帮你叫保安吗?”
“不用你多管闲事!”女孩恶声恶气地扔下一句,捡起手包拧身就走。
“喂,等等。”
女孩被叫住,语气仍然充满戒备和不耐烦,“干嘛?”
他指指自己耳边的位置,也不生气,淡淡提醒道:“鬓角,头发乱了。”
女孩肩膀颤了颤,背脊挺得更直,显得有点僵,和一只竖起尖刺的刺猬没两样。此地显然不是打理妆容的好地方,光线太暗,但这样出去会不会更惹人侧目?心念电转间,他往前走了两步,再次提议:“如果不认识路,我可以带你去休息室。”
女孩反应异常夸张,立即警觉地倒退,将身体紧贴在粗粝的假山石上。不知从哪里钻出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张开双臂挡在中间:“不许欺负我姐姐!”
男孩摸约五、六岁,穿一身做工考究的小西装,英伦格子背带裤,及膝袜和雕花皮鞋,脖子正中系了枚暗红绸带领结。
女孩浑身的防备陡然松懈,像冰壳突然裂开缝隙。她看了昂山廷一眼,蹲下身温柔地说没事,然后牵起男孩的手:“我们走吧。”
男孩揉了揉鼻子,还不忘回头凶巴巴瞪他一眼。
昂山廷失笑,弯腰在脚印凌乱的白沙里拨弄片刻,拈起一枚亮闪闪物事。
很快他就在宴厅再次看到这对姐弟。
拐角处的喷泉没什么人经过,女孩蹲在几丛植物旁附耳对弟弟说了几句什么,然后把手里端着的满杯香槟递过。
小男孩端着香槟灵巧地在衣香鬓影里钻来钻去,绕了个大大的圈子,突然撞在一个婀娜的身影上,酒杯拿不稳,浇透了半幅裙摆。
女宾一声惊叫,把大部分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看着狼狈又可怜。昂山廷抱着胳膊冷眼旁观,发现那女宾被酒泼湿的水绿色礼服裙,和男孩姐姐身上的一模一样。
小男孩一副受了惊吓的表情,简直快要当场吓哭。呆愣半晌,委屈地扁着嘴道歉:“姐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和方才凶巴巴的顽劣判若两人。
他顿时明白过来,姐弟俩刚才在喷泉前商量的是哪一出,觉得很有意思。
女宾嘴角僵硬地抽了抽,风度依然维持得很好,只说没关系。没人会和一个小孩子计较,很快有侍应生上前把他带走。倒霉的女宾只好暂避到休息室,等佣人重新找衣裙替换。
当她再回来时,宴厅的主角俨然已经成了男孩的姐姐。
女孩仍戴着面具,坐在三角钢琴前弹一首《水边的阿狄丽娜》。姿态娴熟,微微昂起的下颌拉出优雅弧度,完全沉浸在悠扬的音符里。
一曲毕,掌声四起。而她真正的“敌人”,今晚根本没机会出现。那个穿同一件裙子的女宾,凑巧触了霉头。
昂山廷在通往盥洗室的角落等了不长不短的十几分钟,才见她飘然而至,边走边从手袋里掏出口红补妆。步态很特别,荒唐不够彻底,寻欢作乐也像怀着心事。
他突然淡淡开口:“其实没必要这样。”
女孩猛地刹住脚步,玲珑美目藏在面具后面,警觉的凌厉一闪而逝。
气氛变慢变重,令血液的流速也放缓。昂山廷诡谲一笑,“我是说,你本来就比她美,即使穿着撞了衫的礼服。”
女孩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语调却柔和得令人惊讶,“这位先生,我们在哪里见过吗?抱歉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这是你弄丢的东西,吴丝桐小姐。”他把手从裤兜拿出来,掌心托着一枚亮闪闪的碎钻发卡。
不等对方开口否认,他低头摘下了面具。
“我是昂山廷,好久不见。”
吴氏苏绣的千金吴丝桐,其父吴应泽和沈立早年有过生意来往。这次受邀参加沈老爷子的寿宴,是今晚最重要的客人。那个鬼灵精的小男孩,不消说是她同父异母的弟弟吴梓毓。吴应泽年过半百才得的老来子,难免过分娇惯。
吴丝桐怔忡片刻,望着他的脸,脑子里大概有三秒空白。那是张很特别的面孔,只要见过,绝不至于认错。中缅混血让他的皮肤呈现蜜一般的太阳棕,坚毅的唇角紧抿,额头高而阔。眼眸深邃,墓碑般宁静。
不知她有没有想起日本留学时有过的数面之缘。毕竟那时候的昂山廷,在沈望身边毫无存在感。这不重要,以后还有很多时间。
他凑近了,声音压得极低,目光却望向窗外,在她耳畔念出一句话:“机会稍纵即逝,悔恨却终生蚕食。”
啊那年学校举办戏剧节,吴丝桐扮演的角色台词。他在暗示什么?她后退一点,隔着不到半米远的距离打量他。
昂山廷决定不再逗留,转身飞快地消失在垂帘后。
他已经见到了传闻中要和沈家商业联姻的吴氏长女,沈望的未婚妻,再待下去没意思。她执意不肯取下面具,他依然记得初见的第一面。吴丝桐长得清纯漂亮,绝对不像会做出刚才那种事的女孩。可他知道她会,从来都会。
这地方,人人脸上长着好几副面具,随时切换不过是家常便饭。
晚宴的重头尚未开始,沈望却执意要让欢喜以女伴的身份出席,直到现在还迟迟不曾露面。沈妙吉铁了心去拦,还不知会闹成怎样。
沈家是世代从商,后辈跟什么样的异性交往,或许可以不受约束,但正式结婚的对象基本都是家里定的。理由很简单,为了家族利益,这是他们从出生那一刻起就必须承担的责任。
年轻时的情情爱爱是过眼云烟,从来不在考量范围。对没有价值的东西,前路上可能出现的任何阻碍,沈望一向毫无留恋地踢开,即使背负无法洗脱的罪孽也在所不惜。那么这一次呢?
昂山廷很清楚,换做两年前,他对这样的安排早有心理准备,倒不至于太排斥,甚至是认同的,现在则未必。沈太太有句话说得没错,家里以后会越来越热闹。
吴丝桐和沈欢喜,让这个未揭盅的局变得越来越有趣。昂山廷等了太久,简直有点儿迫不及待。毕竟,机会稍纵即逝。
大风吹得云层翻涌,天心月晃一晃,就被流云遮住光彩。
花两个多小时洗漱收拾完,拘束的四肢才放松下来。欢喜换好睡衣躺在床上,确实感到乏累,可还是毫无睡意。脑子里走马灯似的,都是纷杂的画面和声音。
她的日子无晨无昏,日期却从不记错。剩余的光阴太有限,过一天少一天。如果迟迟没有合适的脊髓干细胞供体,靠化疗支撑不了太久。婴儿没有记忆,身世唯一的线索,是襁褓里的旧毯子,印着苏州某某毛巾厂字样,还有一张写着她出生年月日的纸片。
沈望凭借这点有限的信息,找到了当年给欢喜接生的护士长。老护士已经退休,对这件事还留有印象,可惜毫无用处。线索再次中断,至今毫无进展。要在二十多年后找到当初把女儿抛弃在医院的那对夫妇,无异于大海捞针。
这样耗下去,对彼此都是痛苦折磨。她总是努力表现得平静乐观,不然还能怎么办呢。
辗转反侧了很久,困意渐渐漫上。朦胧间感觉床边站了个人,分不清是梦还是真的。
第三折戏 旧曾谙[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