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父母抛弃,是我们造成的?你大学没读完,是我们造成的?你生病是我们造成的?我承认我针对过你,可《绫锦集》本来就是沈家的东西,爷爷想拿回来天经地义!”
欢喜从那声喉头发哽的叹息里,察觉到和以往不同的颓丧。一连串刻薄的诘问,却没有激起半丝波澜。两个观念和人生态度都南辕北辙的人,注定没办法站在对方的立场上思考。
她转过身去,不愿和夏虫语冰,毫不客气地回敬:“我的人生悲惨还是幸运,轮不到你来定义。关于《绫锦集》,我的态度不会改变,你永远不可能从我手里得到。它是沈家的祖传之物,这一点没人否认,就像它不能交给沈老先生,也是遵从沈太爷爷的遗训。”
如果沈妙吉最在乎的始终是这个,想要独占《绫锦集》,当成跟兄长争夺权柄的筹码,那么干脆彻底断绝她的念想。
小楠惊讶地发现,再温和的坚强都有锋芒,欢喜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柔弱无争。
她一直以来过分小心的态度,很容易被当成懦弱。山庄里清闲惯了的女佣,照顾病人并不用心。给欢喜换贴身的穿戴时,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袖口里竟留着固定衣物的珠针。好几次手腕被扎出血,她也只是默默拔出来扔进垃圾桶。“意外”发生得多了,她就摸索着自己来。从穿衣、吃饭、沐浴这些日常琐事做起,后来又学会了简单的泡茶。每晚临睡前,都要把枕头床褥的边角都捏一遍,确定里面没有异物。
隐忍只是她回避冲突的方式,一旦触及到底线,就算摇摇欲坠,也不会后退半步。
可对面再次出乎意料地说:“已经不重要了。”
沈妙吉颤抖着睫毛,目光仿佛要使出浑身力气穿透她的一把利剑,“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因为你的存在,你的虚荣和不自量力,所有人都在付出代价,而这一切本来不必发生。凭什么只有你毫无损失,还能安安稳稳坐在玻璃房里当公主?你是没几天好活了,自己遭报应还不够,非要拉着我哥陪葬顺便拖垮沈家吗?”
紧绷的空气里像有无数根针,扎得人寒毛倒竖。小楠紧张地握着手机,不知道是该马上跑出去给沈望打电话求救,还是留在欢喜身边。生怕自己离开了,没人看着她俩,万一出点什么闪失后果不堪设想。
欢喜把话里的每个字都仔细琢磨了一遍,越来越疑惑,“你到底在说什么?我真的听不明白。”
沈妙吉轻轻摇头,盯着那双空净的眸子,里面只倒映出自己怨愤不甘的脸。
“沈望他……他再有能耐,也只是个凡人。他不是神,不是任何事都能搞定,也没办法满足你每一个不切实际的妄想。我有时候真的很羡慕你,眼睛瞎了,什么烦心事都看不见,可以活在自欺欺人的美梦里,享受你那点自私又可悲的爱情。”
她绕过欢喜,径直走到沙发前,捡起掉在地上的遥控器,“这不公平,你必须知道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电视重新打开,小楠意识到情况失控,想去阻止已经来不及。
播放内容从连续剧换到财经频道,音量调成最大。那些闻所未闻的数字,争先恐后钻进欢喜的耳朵。
“手望集团面临退市风险,市值一夜蒸发过百亿。”
“年度业绩快报显示,该企业全年营收额,较上年同期下降53.7%……巨额亏损,严重资不抵债。”
“手望旗下东绫投资公司违规操作致股权冻结,股东权益受损。沈望或因‘个人原因辞去独立董事职务。母公司目前正要求对其造成的关联债务问题负责,缓解资金压力。”
“全球债务问题造成经济寒冬,债券市场一片萧条。手望债券估值被进一步降低,海外资产低价抛售。”
……
海量信息全部指向一个糟糕的结果,曾经呼风唤雨的跨国集团核心资产受损,沈望个人身负过亿债务待偿。
所有模糊的预感变成清晰的困局,欢喜尚未完全弄懂其中的关联,沈妙吉紧追不舍:“听清楚了吗?要是听不懂,我简单给你解释一下。为了你们所谓的技术合流,捧出你这个‘平民缂丝女王,他成立了一个叫东绫的投资公司,不顾董事会超过半数反对,强行推进这个本来就不成熟的计划。现在赶上金融危机,东绫创投玩脱了,还把母公司拖下水。他自己惹的祸,我爸不会帮他还。”
她只说出了事实的一部分,然而那毕竟也是事实。
上世纪六十年代,沈顾北举家迁徙海外,创立手望集团。最开始是以“宋缂丝”为核心工艺起家,转而向国内市场进行垄断。赶在缂丝行业最为火爆的八十年代,又兼并了大大小小的缂丝工厂。
沈望早年按计划远赴东瀛留学,带回日本传统的“本缀”技术融入缂丝。创新的“本缂”在业内引起轰动,进一步稳固了霸主地位。随着蛋糕越做越大,这种小众的高端市场支撑力明显不足,才渐渐退出集团实现盈利的核心板块。
手望真正的重头业务,是产业链上的大小企业,经营范围之广,涉及电商、娱乐等各行各业。或许应了那句“满则溢,盈则亏”的老话,集团尾大难掉,两年前就引爆过严重的债务问题。
沈家世代承艺,作为宫廷御匠,经历过钟鸣鼎食的繁盛。祖上的荣光,让沈顾北对传统技艺怀有深刻的情结,这也是他执念于得到《绫锦集》最重要的原因。
他自幼聪明好胜,坚持要走自己认定的路。和父亲争,被逐出家门;和大哥沈安南争,手足反目;和那些带着古板成见的前辈争,被当成数典忘祖的叛逆;和抱残守缺的同行争,遭到最猛烈的排挤抵制。大风大浪里浮沉数十载,如今名和利都不缺,即使缂丝已经不是集团的核心赢利点,沈顾北也不愿彻底放弃,否则要强一辈子还有什么意义。
《绫锦集》里记载着各种濒临失传的古法,以及沈安南生前独创的“纹花线”染丝配方。而他继承的这一派“宋缂丝”,渡色生硬的问题无法靠现代科技来解决,终究落了下乘。沈妙吉跟欢喜对擂失利,正败在这上头。
沈望认为,只有让两派合流,重新进行技术研发,才有可能让日渐式微的非遗工艺再次焕发生机。他用这个想法说服了爷爷,沈顾北思来想去,顶住董事会超半数的反对,给长孙争取到放手一试的机会。
各方面压力纷至沓来,沈望必须先设法解决家族企业面临破产的危机,却在最不合适的时机,采取了最冒险的方式。他一直在用东绫资本和自己的钱,暗中支持手望旗下的嫡系公司,结果遇上这场席卷全球的金融海啸。
很难说这个决定是对是错,毕竟凡人没有前后眼。
所谓“黑天鹅”降临,通常指极其罕见的灾难性事件,会彻底改变游戏的运行规则。根据大数据模型推算,一个人每天乘坐飞机,要持续不断超过三千两百年,才能遇上一次空难事故。然而一旦发生,对当事人来说就是百分之百。
项目失败这种事,放在以前没什么大不了。如果市场环境正常,可以改变计划,或者往后推迟。但流动资金有时间限制,“对赌”,是比“保底”更残酷的风险,“明股实债”还牵扯到一系列财务法律问题。
沈望试图火中取栗,砸下多少巨额成本,就会得到同样的反噬。
他并非那种会为私人关系而影响重大决策的人,可世上很少有两全其美的好事,一损俱损却常见。如今沈妙吉把造成这一切的责任全部算到欢喜头上,不论公平与否,都是人之常情。她的态度,也就代表除了沈望以外,所有沈家人的立场。
人很容易把成功归于自身努力,为失败寻找一个具体的靶子。
那天的冲突结束得很潦草,沈妙吉当着欢喜的面把电视屏幕砸碎。昂山廷闻讯赶来,制止她弄出更大的残局,又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这种争持是不会有结果的,对江河日下的局面也毫无帮助。沈妙吉一天都不想在国内多待,乘下午的飞机回了洛杉矶。沈望在集团失权,又处在风口浪尖上,很多事都需要她亲自出面处理,沈立也有意借此机会让女儿多加历练。这无疑是在释放一种信号:两兄妹旷日持久的博弈里,天平开始倾斜。
她临走前留下一句令人不寒而栗的祝福:“沈欢喜,我现在衷心地盼望上天能出现奇迹,让你继续活下去。只有这样,你才能亲眼看到你将失去的东西,感同身受什么叫‘代价。”
后来欢喜总忍不住想,如果当时能拦住她就好了。宁可挨打受骂,让她出了这口恶气。可惜谁也无法预知未来,更不会想到,片刻迟疑,会造成一生痛悔。
第五折戏 火中栗[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