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望从不盼望“奇迹”。
他有猎手般灵敏的嗅觉和判断力,也有孤狼的胆色和狠劲。从小到大,每样事情都力求做到完美,像拧紧的弦,从未有片刻放松。一路以来辉煌的战绩,让他只相信自己的判断。
于是他面临此生最艰难的选择,第一次看清内心的困惑和无力。
欢喜沉睡时的面容寒寂,像结冰的湖面,连呼吸也轻不可闻。仪器显示血压和心率都偏低,昂山廷给她注射了加大剂量的镇定药物,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沈望守在床边,时不时探一下手腕传来的微弱脉搏,才略放下心。
小楠被白天发生的事吓坏了,吞吞吐吐什么也说不明白,只会反复自责:“都是我的错,我没有照顾好病人,我只是个护士,二小姐说的那些我真的听不懂……”
沈望明白她的身不由己,没再难为小楠,径直去找昂山廷。
西苑的实验室依山而建,深夜尤为清净。沿着回廊走过去,除了虫袤,听不见半点人声。
他在半开半掩的花梨木门前停住脚步,空气里漂浮着流水般的音乐。纤细哀婉的声线如泣如诉,仿佛风一吹就要散开,又始终连绵不绝。那是首经典日语老歌,调子很耳熟。沈望侧耳听了片刻,原来是玉置浩二的《行かないで》,中文翻唱叫《秋意浓》。
“如果不知道,那一切都将成回忆……如果全然不知该多好啊……”
低沉的男声勾起回忆,让他有片刻恍惚。一声声“别走啊”,像薄雪上飘零的春樱。明知难以把捉,总是留不住的。
当年他们一起去日本求学,异国生活了数年,许多习惯已然根深蒂固,譬如煎茶和听三味弦。这个阆静的春夜,昂山廷在怀念什么呢?有些事没法再提,也不能当从未发生。人事已非,沈望不愿深想。
他抬手在门上敲了三下,里面却传来桌椅碰撞的声响,像是文件一类的东西仓促间掉落。
沈望没急着进去,透过书架,能看见昂山廷独坐在长窗前,正弯腰收拾地上的东西。
室内很暗,唯一光源是稀薄黯蓝的月光。昂山廷把散落的纸张和密封纸袋一起塞进抽屉,才说:“你来了。”
他不用回头就知道门外站着的是谁,沈望突然觉得自己的造访,打破了某种隐秘而专注的心情。
昂山廷从椅子上站起来,眉宇间又恢复了一贯的开朗温煦,主动开口道:“她没事,只是受了点惊吓,睡一觉就好。”
这间距离实验室最近的书房,相当于昂山廷的起居室。里面空间很大,布置却极简单。没有任何装饰,四壁放满专业书籍,做了滑动梯子直连到天花板。连屏风都被撤掉,区域的划分只用书架来间隔。像极了他的生活,朴素、洁净,处处透着遵循科学的冰冷气息。从不偏离计划的理性,多少显得有些索然寡味。
沈望对这间屋子很熟悉,走到唯一的小茶台前落坐。雕花铸铁炉里的炭火还有余温,红光一闪一闪。
昂山廷重新烫好杯子,给他倒上热茶。沈望接过来一看,是焙茶。深金茶汤里漂浮着褐色的番叶子,带一点烟熏气。他凑近鼻端闻了闻,赞道:“很香。”又放回桌上,不去碰它。
他很多年没再喝过这种茶,自从青山小夜子死后。
不知怎么回事,今晚总是很容易想起代远年湮的故人。沈望定定心神,“下午的事,还没来得及跟你道谢。”
“你我之间,何必这么见外。”昂山廷坐在他对面,月光从背后映照出剪影般的轮廓。他总喜欢待在暗处才觉得安全,仿佛太明亮的光线是一种刺伤。其实他只比沈望大两岁,相貌文雅端正,却给人感觉完全不像这个年纪的人。
他的自信来源于学术成就,缺少那种与生俱来无所缺憾的豪情。和周围大多数气度不凡的世家子弟相比,从小受的环境熏陶,只让他更加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跟他们是不一样的。昂山廷从来衣着简朴,说话谨慎到小心翼翼的地步。或许是少年时离奇惨痛的经历,让他对一切人和事都保持强烈警惕,过分老成持重,周身总笼罩着一层暮色般的阴沉。
在沈家长辈眼里,这种谦逊是难得的懂分寸知进退,因此得到更多信任。
而沈望对他的尊重,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十几年前的救命之恩,那也是彻底改变昂山廷命运的转折点。
此刻他正以手支额,从手指的缝隙里观察沈望的神情。他迷恋这种窥伺,只有当问题和沈欢喜有关的时候,对方那近乎完美的平静才会浮现裂痕。
沈望注视着茶杯中荡起的波纹,开门见山道:“关于欢喜的病,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听说赫文去了新加坡。”
这两件事听上去毫无干系,昂山廷还是敏锐地察觉到沈望的疑虑。太想要保护一个人,那个人就会成为他最大的软肋。任何可能的伤害都让他草木皆兵,不放过一点蛛丝马迹。
他没表现出多少意外,淡淡答:“周赫文的专业方向一直是脑肿瘤神经外科,去参与政府实验项目,对前途更有帮助。”
昂山廷随手将投影仪打开。白色幕布缓缓降下,显示出繁杂的文字、图表和公式。
“我是个医者,只相信科学数据。另一方面,医者也是人,会有恻隐之心。我不认为欢喜现在的状况,能承受反复的精神刺激。对病人来说,最残酷的不是宣判死刑,而是给她一个轻易破灭的希望。在我见过的绝症患者里,她心态确实保持得非常好,这大概也是她能支撑到现在的原因之一。在没有绝对的把握之前,我不想打破这种平衡,所以暂时没有告诉你。”
沈望思忖片刻,得出结论:“这么说,宋绿萝的配型结果,吻合率确实有5个点?”
“有,但这不代表什么。”昂山廷打开激光笔,红点落在投影幕上晃来晃去:“通过靶向关闭RAD51分子,杀死恶性胶质瘤细胞,提高放射治疗的效果,尽量给侵袭性脑肿瘤患者延长生命周期——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维持,而不是破坏。”
沈望没接话,用眼神示意他继续。
昂山廷低头抿一小口茶,神色温静如水:“我早就跟你说过,这种开颅手术,需要的配型低分辨,一般最少要6个点吻合。高分辨配型需要8个点,最好的是10个点吻合。然而几率太小,几乎不可能找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只有5个点确实也可以做,但是风险相对较大,成功率至多40%。过程中严重感染、排异率高发,随时可能导致多器官衰竭死亡。”
他的口吻客观中立,像在台上做学术报告,显得冷酷而不近人情。
不管再听多少遍,唯一的答案依然让人难以痛彻心扉。这种希望破灭的滋味,他当然不想让欢喜再尝试一遍。她是他不能失去的另一半血肉和灵魂,而非用来证明奇迹是否会发生的实验品。
窗外吹进浩荡晚风,夹杂几片离枝的杏花瓣,落进他的茶杯里打转儿。昂山廷把那杯没动过的茶泼掉,又换了一泡新的。他就是有这种不为所动的固执,无论对方能否接受,真相都无法回避。
做完这些,昂山廷关掉投影仪,“她家人那边什么情况,有消息吗?”
黑暗如同潮水,重新充满整个空间。沈望愣了一下,陷入沉默。不用问也知道,还是毫无进展。全国范围内铺天盖地的悬赏,在社会上引起过一阵广泛议论。刚开始热度很高,出现了许多滥竽充数的骗子,为得到酬金编造虚假消息。左秘书每天要处理掉大部分毫无价值的信息,筛选出有效线索,再一个个跟进调查。现在连凑热闹的看客也日渐稀少,寻亲变成无解的死局。
沈望把所有能想到的办法都用尽了,甚至找过不少业内极有声名的私家侦探,全是泥牛入海。那对抛弃亲生骨肉的夫妇,至今杳无音讯。
“即使由我的老师亲自主刀,也无法保证她能活着走下手术台。”见沈望僵住,昂山廷轻声提醒:“那么,超过半数的死亡率
第六折戏 孤注[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