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居士退出去把推门合上,四周重又恢复寂静。
沈望从抽屉里拿出本拍卖行的杂志随意翻看。袁思立正襟危坐等了半天,决定掌握主动,便打扫喉咙咳嗽一声,“你就是沈望吧,那个……欢喜的男朋友?”
这么直呼其名,倒是把长辈架子摆得十足。沈望的目光还锁在杂志上,头也没抬地说,“我是。”
“跑一趟不容易,路程么蛮远的。不过要紧事体,还是当面讲讲清楚比较好。吾哪能办?做人父母,总是要给儿女操一辈子心……”
沈望不想听他们扯那些过场,简洁打断道:“没有提前知会二老,是我考虑不周。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袁思立夫妇对视一眼,来之前早就想好的各种说辞,在这种冷淡里都显得不合时宜。
宋彩萍面容愁苦地叹口气,开始絮叨:“两个小囡感情好,念大学就天天在一起,我也晓得。可做这个手术,阿拉没办法接受。骨髓哪能随便抽的啦?又不是头发指甲,剪掉了还能长。绿萝年纪么还小,又没生过孩子,以后不一定有什么后遗症。说起来,连婚姻大事都给耽误了……”
车轱辘话来回转,无非是虚张声势好坐地起价。这太像他们夫妇俩能干出来的事了,沈望虽然意外,但并不太吃惊。他嘴角笼起一层淡淡的苦笑,颔首道:“补偿都可以谈。二老既然来了,也是不忍心见死不救,对伐?”
袁思立看铺垫得差不多,大手一挥:“这话叔叔不爱听,现在的年轻人怎么回事?口口声声都是买卖,把我家看成什么了?我袁思立还不至于卖女求荣,骨肉亲情是花钱能买来的吗?”
袁家祖上八辈没出过正经生意人,脑子里却充满了小市民泼辣的精刮。一旦涉及到切身利益,没那么容易松口。他们不讲道理,逻辑混乱,也毫无底线可言。对谈判时约定俗成的规则,根本缺乏概念。你跟他谈条件,他跟你讲感情。你跟他算情理债,他立马炸毛认定自己吃了天大的亏。
和这种人近距离打交道,沈望明显经验不足,应付得很吃力。他沉默不语,意识到事情并不是要钱那么简单。
宋彩萍用手背蹭一把眼角,带着哭腔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啊!哪是钱不钱的事?欢喜那孩子……谁知道过去二十多年了,还能再找着……”
沈望心里猛然一凛:“这话什么意思?”
袁思立打开手机划拉几下,把屏幕明晃晃戳到他面前:“寻亲广告,是你发网上的吧?我俩平时不大会弄这些,电视更看得少,稀里糊涂耽搁到现在。怎么说呢……当年我和你宋阿姨,确实有不得已的苦衷,才把孩子留在医院,指望她另寻个好人家。真是没办法了啊!你也知道这种病有多难治,连医生都说,刚出生的囡囡,就要往脑袋上开一刀,以后未必能养活。”
绿萝要配合欢喜进行手术,为此推迟了婚期。袁思立夫妇得知女儿的脊髓配型竟然有5个点吻合,不由想起当年被丢弃在妇幼保健院的女婴——他们的头胎女儿。
沈望在媒体上的悬赏寻亲,已经持续很长时间,街头巷尾都有不少议论。宋彩萍和邻居闲聊,话里话外不无羡慕,只说不知是谁丢的小囡攀上了这根高枝,真是麻雀变凤凰。亲生父母要是能认回去,以后全家都跟着沾光。
没过多久,袁宝晟把姐姐取消婚礼的事说漏嘴,弄得老两口好几个晚上没睡着。私下一商量,不敢相信世上竟有这样的巧合。
日期、医院、襁褓里的毛巾,包括出生卡片和血型,所有细节全对上了,准没错的。
沈望坐在原地没动,脸孔半背着光,看不清表情。袁思立的每一句话他都听得懂,要想明白却很费劲。欢喜的亲生父母终于找到,原本应该高兴的,却无论如何高兴不起来。居然是他们,怎么可能呢?老天开了个何其残忍的玩笑。
他过很久才抬起头,眼神变得锐利,“空口无凭,凡事要拿出证据。袁宝晟怎么没露面?如果欢喜真和袁家有血缘关系,你们今天来的目的,就是为了阻止绿萝去救她的亲姐姐?”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沈望有点混乱,情急之下语气更为凌厉。宋彩萍脸上讪讪的,硬挤出的笑也挂不住了,索性一股脑挑明:“你们不是闹过误会嘛!宝晟是个老实孩子,哪经得住几次三番的折腾。再说他现在也抽不出空,厂里那一大摊子破事就够人头疼的。他是头回开厂子,不像你家大业大,做姐夫的也该帮衬小舅子一把……”
她还在自顾说个没完,嗡嗡的嘈杂简直无孔不入。沈望脸色发青,再好的风度也压不住怒意翻涌。袁宝晟的海澜服装厂,就是靠绿萝的那笔彩礼钱才盘下来,还把袁家所有家底都填了进去。这几年市场繁荣,好好经营也能有不错的发展,可他偏急功近利,去做山寨抄款大牌。
欢喜走投无路去做平面外拍时,正好接到过海澜的单子,沈妙吉就把这家厂给暗中举报了。巨额罚款加上停业整顿,把订单本就不多的小厂逼得无法翻身。袁宝晟昏了头,竟铤而走险偷了欢喜参赛的缂丝作品,试图“卖”给沈妙吉。盗窃、威胁加勒索,真追究起来后果相当严重。欢喜不想伤害绿萝,硬生生吃了这个大亏,更求沈望从此不要在绿萝面前提起。
人心不足蛇吞象,一再的宽容忍让,不过换来得寸进尺的贪婪。
袁思立夫妇今天到底为什么出现,很好解释了。这就是他们的目的,儿子永远排在第一位。
枝节横生,却不能粗暴地砍掉。如果他们确实是欢喜的亲生父母,就意味着直系血亲一下子多出三个,说不定能出现吻合率更高的配型,把手术的死亡风险降到最低。
沈望心事重重地打量对方,试图从这两个人脸上找出相似的痕迹,可惜无果。之前发生的一切,让他对袁思立夫妇的人品完全不抱希望。良久,迟疑道:“你们要我怎么帮他?做生意这种事,就算手把手教也需要时间。”
宋彩萍瞬间振奋,急忙忙说:“他哪是做生意的料子,眼看干不下去了,打算把厂子卖掉。你不知道现在行情有多差,连工人的薪水都发不出来。机器摆在那里开不了工,水电成本哪一样不要钱?手望集团那么大,在上海的厂子多得数不过来吧?光我听过的就有十好几家……”
这种时候,讲道理是行不通的,更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沈望嘴角微沉,仍旧点头应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这样,先做个基因检测。现代医学昌明,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等结果出来,再谈别的。只希望二老看在欢喜是亲骨肉的份上,帮她完成手术。我没有任何要求,不过有件事,还是需要叔叔阿姨配合一下——”
宋彩萍茫然地问:“……什么事?麻不麻烦啊?”
“不麻烦。”沈望灼灼望着她的眼睛:“你们的要求我会尽量满足,前提是,如果真的配型成功,我希望脊髓干细胞以匿名捐赠的形式完成。”
对方并不像她以为的那样有求必应,连绿萝也没想到沈望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怔怔地抬起头。
宋彩萍困惑地左看右看,“你是说……不让欢喜知道我是她亲妈?”
这样的生身父母,有还不如没有。沈望尽量婉转地表示拒绝,态度十分坚持:“欢喜被沈家收养长大,从来没有过寻亲的念头。我认为……确实也没这个必要。她现在身体很不好,不能受刺激。”
“那就什么也不用谈了。”袁思立恼怒地一拍桌子,站起来指着他说:“就算这丫头现在姓了沈,也改变不了她是我女儿的事实。你沈家再有钱,总不能仗势欺人吧?从我老俩口进了这道门,你就没拿正眼瞧过,口口声声说的那叫什么话?要这么计较,不如当她生下来就死了!”
宝晟说沈家这小子年纪轻轻就管着跨国家族企业,不是好相与的。头回见面要是降不住他,以后更加没法弄。
第九折戏 孽债[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