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惊讶。
她委屈巴巴伸出手,葱管般的长指甲折断了两根,留下月牙形的缺口。一看就是从不沾阳春水的,平素保养极用心。伤倒是没伤着,不过那么漂亮饱满的指甲,终归有点可惜,重新养起来要费不少功夫。
他不过轻描淡写一挑眉,随口道:“下次当心点。”
“以后不留指甲了,干什么都不方便。”
沈望没搭腔,只想快些把她送到地方。一阵尴尬的静默过后,吴丝桐偷偷抬眼看去。他开车时会戴一副方形无边框眼镜,姿势很从容。侧颜沉浸在光与暗的交界里,轮廓深邃分明。手掌张开搭在方向盘上,自然松弛的模样。圆弧形的指甲剪得短而清爽,骨节修长硬净。那是一双天生出色的手,能用千丝万缕的经纬交织成奇妙的艺术品。
她酝酿了半天,决定先找点共同话题,说:“你从小就学缂丝,愿意教我么?我也很感兴趣。”
他不置可否,“这行入门不易,光有兴趣是不够的。很多人天分欠缺,学了几十年也只是半吊子,国画和书法都是必备基础。如果只想打发时间,不如好好练一下你的钢琴。上次宴会弹的那首曲子,左手旋律的第二段第19~28小节错了四个音部。”
吴丝桐碰个软钉子,却有点雀跃的小得意。曲有误,周郎顾。他是留意过她的,这当然是良好开端。
“那首曲子我还不太熟嘛,再加上那天……有点紧张,又不是故意出错。”
“没人说你故意弹错——毕竟想错到那种程度也不容易。”他慢条斯理给她分析:“《阿狄丽娜》的右手部分是曲调,要求双音弹齐,好像两种乐器同时发出声音,这个你老师教过吧?”
她有点懵了,低头回忆上过的钢琴课。吴丝桐对乐器好感寥寥,原本就是玩票性质。小时候断续学过几年,吴应泽觉得让女儿多接触些舞蹈、钢琴、高级户外运动之类的课程,跟身份相符,也方便融入社交圈。在沈顾北寿宴上弹的那支曲子,繁复程度超过她的驾驭能力,还特意突击训练了半个多月。
原来内行人一听就心知肚明,那天的掌声和夸赞,有几分是冲着沈家的面子?她很羞恼,觉得自己像舞台中间的小丑,就差把“附庸风雅的暴发户”几个字凿在脑门上。
沈望继续说:“左手的跑动音符是从属,要求五个手指独立、均匀、流畅。如果用力过度,容易弹得太响太闹,右手的由调就不能很好地突出。”他停顿一会儿,又回到重点,“左右手协调要花很多功夫,并且需要具备一定的天赋。缂丝也是一样,实际操作起来,不比音阶转指容易。”
看起来斯文有礼的做派,存心要给人难堪时,真是半点颜面都不留。所以这就是有理有据的拒绝?吴丝桐咬着唇,下意识地用手去抠指甲上破损的缺口。半晌,决定把他的暗示当成耳旁风,“知难而退不是我的作风。我真的想学缂丝,你不肯教?我听爸说过,沈家的宋缂可是传媳不传婿的。”
言下之意,不管他愿不愿意,她绝不轻易放弃。
“这话现在很少有人提了。”沈望略偏过头,薄唇向上弯沉一道细细的弧,“老辈还立下过规矩传男不传女,妙吉不也学得挺好的。你要真想试试,改天可以去问她。”
“那我就更不能偷懒啦。”吴丝桐靠在椅背上松口气,假装听不懂他话里的冷淡和敷衍。
车子驶入医院停车场,吴丝桐见他没什么表示,也挨延着不肯下车。路灯坏了几盏,沈望探头看了眼黑黢黢的街道,“需要我跟你一起进去吗?”
她这才小心翼翼抬头:“你不去看看梓毓?说不定他已经醒了。”
还能说什么呢,只得送佛送到西。
沈望陪她坐电梯到六楼病房,紧闭的门上有块方玻璃,里面一丝光也不透。吴丝桐握住门把的手停了片刻,神情有些疑惑。吴梓毓怕黑,半夜醒了容易哭闹,她记得临走前特意留了一盏小灯。
两人对视一眼,沈望怕出意外,直接打开门进去把灯摁亮。床上空无一人,窗还大开着,帘子被风吹得飘飘荡荡。这是个带洗手间的独立病房,生活设施齐全,小孩没有任何理由大半夜独自外出。
吴丝桐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手足冰凉,扑到窗台上朝外张望,底下是一大片草坪,什么都没有。这丝毫没能缓解她的紧张,又转身冲向走廊大喊:“梓毓!吴梓毓你在哪儿?!”
沈望伸手探了探掀开的被褥,触手余温尚存,想来人刚走不久。
隔壁患者大多被吵醒,病房灯依次亮起,传出高高低低的抱怨声,也有人开门打听出了什么事。
他趋上前拉住她:“你先别着急,这是医院到处都有监控,一个大活人丢不了。”
吴丝桐什么都听不进去,慌不择路地挨个房间找过去,拉住陪床的家属就问:“阿姨你有没有看到这个房间里的孩子去哪儿了?是个男孩,六岁,大概这么高——”她用手在半空虚虚比划,满脸焦急的样子谁见了也不忍心。
动静太大,惊动了整层楼。值夜班的护士打着呵欠一溜小跑到跟前:“吵什么吵什么?这是医院,禁止喧哗不知道吗!”
沈望比较冷静,反复向被惊扰到的病患道歉,然后问起吴梓毓的去向。要是人真跑丢了,医院也脱不了责任。
护士瞟一眼手里的记录本,圆珠笔头啪啪敲在纸上:“吴梓毓是吧?刚被家属接走没多久啊,是他妈妈。喏,登记信息没问题,这还留了电话。你们是他什么人,孩子出院了都不知道?”
吴丝桐像被抽掉丝线的木偶,从狂乱的激动中突然恢复冷静。也看不出半点欣慰的样子,半晌才低低哦一声:“……是她。”
原来是一场乌龙。看热闹的病患掩门散去,走廊又变得空旷。
沈望观察她的神色,轻声说:“没出事就好。你要是不放心,就赶紧回家看看。”顿了顿,又多加一句,“这么晚了,我送你。”
吴丝桐仿佛从梦中惊醒,抖着手打开挎包翻找手机,遍寻不见,想起来大概是刚才颠簸时落在车里。沈望拿出自己手机划开,还有不到百分之三十的电量,便递给她,“用这个。”
她接过来飞快拨出一串号码,在原地机械地转圈。忙音响了很久,直到自动挂断,再打还是没人接。沈望也不催促,在一旁看着她固执重复同一个动作,数不清多少遍,终于接通。
吴丝桐嗓音里有压抑的怒火,连称呼都省掉,“梓毓是不是在你那儿?他现在怎么样?”
四周很安静,能听出对面没人应声。
她整个人都陷入狂躁,“我在问你话!我真是小瞧你了啊佟素怀,平时就知道装聋作哑,连车都不会开就敢跑到医院把人带走,出了问题你担得起吗?!”
沈望眼底闪过一丝讶异。跟吴丝桐通电话的应该是吴应泽后娶的那位夫人,听说年纪也不过三十五、六,她居然就这么直呼其名,语气毫无尊重,比呼喝家里的佣人态度更恶劣。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她的举动,吴丝桐踱步的动作有点僵硬,但完全停不下来。人只有在内心相当焦虑却又无计可施的时候,才会企图在气势上压倒对方。
看来这对继母女关系不是一般的糟,连表面和谐都难以维系,佟素怀在吴家的地位可见一斑。转念他又觉得奇怪,人家到底是吴梓毓的亲妈,怎么吴丝桐反应像是担心她会伤害孩子似的。没有血缘的姐弟感情再好,还能盖过这一层关系?可那毕竟是吴家的家务事,沈望虽觉不妥,也不方便多插手。
第十五折戏 博弈[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