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才敢略放下平日规行矩步的谨慎,语气里几乎带几分撒娇。
沈顾北手上动作没停,平静地说:“小子啊……你记着,露面多了,脸就不值钱。话说多了,到了关键时候,这话就没人听。人活一世,沟沟坎坎数不清,这才哪到哪。扛不住就不扛啦?”
沈望低头琢磨话里的意思,大着胆子问:“您觉得,现在还没到关键的时候?吴家胃口太大,爷爷要是不肯指点,我很难掌握分寸,恐怕下次处理不当会惹麻烦。”
“还用得着下次?你今儿不就把吴丝桐给得罪了。”老人半眯着眼,不疾不徐道:“联姻这事,你爸有他的主意。你要是有别的想法,一举一动就该多避讳,何必平白落下口舌。是非一旦传出去,倒像咱们家在仗势欺人。”
沈望又是一惊。老爷子耳聪目明,虽足不出户,外面的事知道得一点不含糊。下午开会的情况,想必已经有人第一时间汇报过。
他垂下眼解释,“她弟弟哮喘发作,折腾一圈又让家里人不打招呼就接走了。我只是送她去酒店,什么也没干。”
沈顾北自顾忙活,全没听见似的,指着模型的一角让他看:“瞧见这西院没?我小时候住的地方,跟它最像。”
沈望依言细看,那是一座江南园林建筑,清幽华贵,很有几分老照片里沈家祖宅的样子。微景观做得玲珑细致,有亭台楼阁,雕花轩窗,花池假山散落其中,一草一木连纹理都清晰可见。
“妙吉有心啦。”老人怅然叹道:“多少年没踏足过的地方,连模样也记不大清。都说落叶归根,前一阵老梦见,醒了就想啊想……那时候年轻气盛,也就你现在这般年纪,总觉着外边天大地大……有些路,只能往前走。等明白过来,已经回不去了。”
沈顾北思乡情重,就把当年记忆里的祖宅画下来,生怕再不落笔,连这点最后的念想也会消失不见。沈妙吉把画稿拓印一份带出去,找专业人士设计打造,才有了这份贺寿大礼。模型是按记忆里的画稿,一点一滴复原定制而成,可见落足了心思。
经历半个多世纪沧桑的感慨,让人心头沉重。沈望默了一会儿,说:“它很漂亮。”
沈顾北眼睑微垂,指着一处又问:“东院里的房舍,屋顶比西院统统要高三米,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嗯?”沈望讶然,再次凝神细看,果然见东院几乎一式一样的楼阁屋舍,比西院更高几寸,打破了格局平衡。若非刻意指出,这点细微的差别很容易被忽略。
“是……因为风水?”
短暂的沉默过后,老人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峻峭飞檐:“因为东院是你大爷爷住的地方。”
沈安南是嫡长,无论衣食住行,都要显出区别,与其他兄弟姐妹不同。封建大家族规矩森严,有很多约定俗成秩序。哪怕是双生子,也要分出长幼,处处不可僭越。以现代的观念来看,确实迂腐陈旧,可每一代人都是这么过来的,谁也不会去想或许不该如此,更没人敢轻易尝试挑战权威。
沈顾北不管这些,他天生叛逆,才华技艺不在长兄之下,自然不甘被对区别对待。这才有了后来的决裂,直闹到身无长物被逐出家门,只带走了一幅家传缂丝《梅鹊图》和那把紫檀木梭子。至于祖辈留下的缂丝秘技《绫锦集》,便再也无缘得见。
老人陷入漫长回忆,望向宅院南墙正中间的那道垂花拱门,说:“郭家的大小姐郭碧漪,就是从这门里用八人大轿抬进来,她是我的长嫂,从小就订下的娃娃亲。可是啊……为了抹平那三米的高低,我足足花了一辈子。”
沈顾北成了沈家的叛徒,当时没人能理解这种离经叛道的疯狂,谁也不会提供支持,耳朵里能听到的只有指责。他为此承受了无数嘲笑、非议和排挤,全部的精力都放在技艺创新和经营手工作坊上。孤掌难鸣,还有来自于家族势力的重重阻碍。即便如此,仍被他闯出一片天地。他不愿一生都活在兄长的阴影下,也不愿让未来的妻儿处处矮人一头,年近四十都未谈婚论嫁。直到国内局势变化,不得不背井离乡从头开始。沈安南遵从父亲临终遗训,拒绝了一同远渡重洋谋发展的提议,两兄弟彻底决裂。沈顾北无奈,只好独自踏上漂泊之路,最后在美国成家,娶的是当时华人商会会长的独女,次年生下沈立。
沈安南固守清贫,一门心思守艺传承,跟海外不通音讯,却没能躲过天翻地覆的风浪,终致家破人亡。沈顾北立足后也曾多方打听国内消息,可惜亲族凋零失散,连同《绫锦集》一并成了遗珠。
直到数十年后,遗孀郭碧漪把亡夫生前留下的最后一幅作品卖掉,流入拍卖市场后几经转手,引起沈妙吉注意,沈顾北才知原来大哥那一脉后继有人,就是孤儿沈欢喜。
“是他的,我不争。我亲手造就的一切,也不会任由旁人染指。”沈顾北高且瘦的躯体坚挺笔直,傲气不减当年。华发如雪,风骨似可长生。
沈望听出了弦外音。他沉吟片刻,在灯下揣摩老人微妙的表情,直言道:“我不会娶吴丝桐。”
“是不想,还是不能?”
“既不想,也不能。”他咽一下嗓子,“我承认确实有想要顾全私情的成分,但即使从全局考虑,也不是值得尝试的好办法。总不能为了解一时之围,让您费尽毕生心血的宋缂毁在我手里。”
沈顾北听了,却只缓缓摇头,“这个理由,不够。”
沈望不知如何回答,老人放下手里的物事低头看他,眼神依旧锐利,丝毫不见浑浊,“那么在你看来,吴丝桐是个什么样的人?”
沈望思索片刻,说:“我跟她接触不多,不能片面断言她的人品性情。不过……她给人感觉很矛盾。既可以成为最锋利的佩刀,也可以变成最危险的敌人。似乎有隐藏很深的目的,暂时不知道是什么。”他顿了顿,“听左叔叔说,您对她印象很好。她表现出的举止见识,也确实符合大家闺秀的模样。”
沈顾北听完就笑了,“淑女啊,不过是更有耐心和打算的狐狸。”
姜还是老的辣。沈望着实意外,没想到爷爷会作出这种评价,细想又觉得十分贴切。回忆吴丝桐的言行,处处透出难以言说的不和谐。脂粉感里的辛辣,像野猫,隐忍谨慎,乖巧里藏着难驯。真正的名门闺秀里,他从来没见过那种眼神。
“爷爷已经知道了吧?空降团队夺取实际控制权,姑且算人之常情,拉锯下去无非是谈好分配比例的问题。可我不能认同吴氏的经营理念,她在试图混淆概念,那不是真正的产业升级,反而稀释了核心工艺的权重,偷梁换柱只会动摇根基。”
沈顾北轻轻唔一声,“这根基摇摇欲坠,早就到了不得不创新求变的生死关头。缂丝原本发源在江浙一带,是我们让它打入国际市场。经过九十年代初的辉煌,很快崛起了大片良莠不齐的小作坊。泛滥导致落没,然而一味追求小众和高端,已经不能适应时代发展。”他一只手轻拍膝头,“苏绣也一样,之所以那么多年在国内屹立不倒,一方面是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跟其他工艺相比,得到了最大的政策扶持。还有一个不能忽视的原因,就是成本。如今满大街都是粗制滥造的机绣,一样挂起羊头卖狗肉。”
“他们想做的,就是把缂丝这块招牌贴在狗肉上。”沈望一字一句地说:“要走出一条新的路就别怕脚沾泥,直接去坐轿子并不是最好的选择,还有可能摔出一身脏。我现在最担心的是爸的想法,他更倾向于平稳的解决之道。难道……您也这么认为?”
第十六折戏 风雨楼台[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