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是她以为的“偶然”。沈望在回国之前,早已查清她的来龙去脉。一场处心积虑的相遇,刹那情动,赔上漫长的悲欢。
小楠听得发愣,没法想象谁敢拿石头把沈望砸了是什么后果,而故事的发展偏偏如此出人意料。
“老话说,不是冤家还不聚头呢。”她挠了挠额角,表情很是唏嘘:“多不容易啊……像电影里才有的情节。我有时候真挺羡慕你,虽然受了那么多苦,还是能等来圆满结局。”
“……啊?”欢喜把脸转向她,自嘲的神情里带着无奈,“有什么好羡慕的,以后怎么样很难预料。你别笑我没出息,有些话,我也不知道还可以跟谁说……最近总觉得心里七上八下。之前一直盼着能手术,时间越来越近,反而焦虑得不行。担心手术会失败,担心即使活下来了也是个药罐子,万一眼睛还是不能恢复,万一失去记忆变傻了呢?大脑里的神经那么复杂,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真要变成个废人……”
“打住打住——”小楠哭笑不得地打断她,“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千万别胡思乱想,现在最重要的是调整好心态,不然身体肯定跟着受影响。我不能违背职业道德,跟你说一定会成功什么的,任何手术都有风险。可是从目前的情况看,失败的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
欢喜轻轻嗯一声,咬着唇没说话。小楠察觉她的低落,耐心劝解道:“你看啊,最大的难关,就是找到吻合率够高的配型供体,多少人在中华骨髓库里排到病危,都等不到一个合适的捐赠;风险和难度太极端的病例,很多医生也不见得愿意尝试,担心影响职业口碑。这不是光靠花钱就能解决,可沈先生已经请动了专业领域里权威的主刀……旭川是昂山医生的老师呀,你说巧不巧?再就是足够的资金,后续护理还需要一段时间。你知道要凑齐这些条件有多不容易吗?而你全都具备,一切正正好,还有什么理由去怀疑奇迹不会发生?讲真,那么稀有的亚孟买血型,我这辈子就见过你这么一个活的。”
欢喜想了想,慢慢点头:“你说得对,我也觉得很幸运。”
“像旭川先生那么厉害的脑外科医生,全世界也找不出几个,放心吧。遇到这么大的坎儿,会有数不清的顾虑,都是正常的。在我遇到的病人里,你已经很勇敢很了不起了,真的。”
“才不是……”不知想起了谁,她脸上显出温柔的神色,“我只是个凡人,凡夫俗子哪有对生死一点都不在乎的呢?刚开始查出来脑瘤复发,我崩溃过,恐惧过,很愤怒也很无助,想不通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生老病死道理虽然懂,难免也会看不开。可能心里有了牵挂,就会生起越来越多的贪恋和不舍。”
“我相信天无绝人之路,好人会有好报的。”小楠体谅地握住她的手:“你知道吗,我以前看护过很多特殊的病人,身份五花八门,共同点是他们都特有钱。通俗点儿说,要是没病没灾,随便就能呼风唤雨的那种。为了活下去,简直什么都可以做,甚至去国外黑市买器官移植……”
欢喜的手抖了一下,背脊蹿上阵阵森凉。小楠倒像习以为常,接着说:“即便做到这种程度,也不能保证活下去。生死面前,能做到保持尊严和体面的人并不多。最起码,你从来没想过为了求生去伤害任何人。”
“真的不算是伤害吗?”欢喜犹疑着问:“做脊髓配型,对身体多少会有影响的。我其实很矛盾,总觉得……”
“别傻了,你的家人也好朋友也好,都是自愿的呀!说明你对他们很重要,因为爱而得到的付出,是可遇不可求的福分,不是罪孽。”小楠叹一口气:“像那些人,从来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未必是好事。钱多的尽被算计遗产,钱少的后代忙着拔管……他们家里也有很多一言难尽的狗血,关系乱得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不过那是雇主的隐私,我们不能随便往外传。”
像是怕被人听见,她压低一点声音:“你就别瞎琢磨了,安心等着做手术。沈先生那么专一,事事都肯替你着想。虽然二小姐老是来找麻烦,不过等你们以后结了婚,肯定不会住在一起,少见面就行。哎对了,你可别千万跟沈先生说,他要知道我这么多嘴,指不定又打算换人了……我还想照顾你到彻底康复呢。”
欢喜知道小楠是把自己当朋友,才肯说这些体己话。私下里议论雇主,被发现了要丢工作的。她点点头,“明白的。”
小楠难得离开云容山庄,心情很放松,话也变得多起来:“沈小姐是我照顾过最和气的病人了,从来不折腾人。其实我也能理解,生了重病,治疗当然很难受啊。大多数人承受不了,发起脾气就又撕又咬的,什么话都骂得出来,挨几下打也是常事……干我们这行不容易,不过是被当成下人罢了,又脏又累还受气……”
欢喜就在旁边默默地听着。她跟外界隔绝太久了,时间仿佛凝固不动,所有感知都变得迟钝失真,只有肉体痛苦清晰而强烈,时刻提醒自己还在跟死神搏斗。有小楠这样活泼善良的同龄女孩在身边,多少能体会到一点正常的生活气息。比如听她细数工作中的烦恼,时下正流行什么音乐、剧集和衣裳,就连发发牢骚也很有趣。
太阳出来了,周围温度明显上升。站了太长时间,欢喜觉得很乏累,小楠要带她到亭子里坐下,却见石凳边栏上还留着昨宵夜雨的湿痕。
“哎呀垫子给忘拿了……沈小姐你等一下,我回去取,很快的。”刚说完又犹豫地看她:“你一个人行不行啊?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我扶你慢慢走。”
欢喜抱歉地笑一下,“可我真的走不动了……得歇一会儿。没关系的,我等你回来。”
“……那好吧,你千万别乱跑啊。”
小楠抄了条近道匆匆折返,一心想着快去快回。不料小路必经的园圃在整修,侧门已经封死,反而耽搁更长时间。
欢喜扶着栏杆缓了老半天,左等不来又等不来,也估算不出过了多久。赤金日光照上半边脸庞,传来熨帖的暖意。她记得湖面向东,试着往前走几步,能听见细碎的水波拍岸。脚下突然踩到硬物,蹲下身摸了摸,是一块薄薄的圆片卵石。
她很惊喜,也不怕污脏,拿衣袖擦了擦上面的青苔泥,拉开手臂朝湖水甩去。没有轻盈流丽的一长串水漂,石子儿根本跳不起来,只发出一声短促沉闷的“噗通”,再也没有动静。
欢喜不甘心,又摸到一块形状合适的石子,想再试一次,发现自己连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低下头一阵心酸,没察觉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在不疾不徐地靠近。
十几分钟后,她撑着地面试图站起来。尽管动作已经很慢很小心,久蹲导致的体位性低血压还是带来一阵猛烈晕眩。眼睛看不见,就没法调整身体掌握平衡。欢喜本能地踉跄几步,越慌越容易出状况,冷不防踩中一洼湿滑的裸土。
凤凰湖的水很深,连微风也不知何时何时停住,四周沉入沉寂。
身后的脚步??加快,雪白皓腕悄然伸出,距她的肩仅数寸之遥。
那手轮廓很美,挂着三只成套细金属手环,发出叮叮的碰撞声。肌肤在日色下愈发莹润,极品成色的羊脂玉也略逊三分。只要再往前轻轻一送,足以顺势把人推落湖中。
第十九折戏 冷湖危澜[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