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被家人寄予厚望,少年的细尾澈也开始思考西阵织的前途,逐渐改变了想法。他认为西阵织像朋克一样,也有种“为了超越极致而存在”的坚韧精神准则。
当然还有许多别的因素掺杂。生在这样的家族,看似开阔自由,其实很多时候别无选择。对于这一点,沈望深表认同。
年轻人总以西洋艺术为美,在经过岁月洗练后,才能真切感觉到东方文化博大深沉的魅力。留学归来的西尾,正式进入家族企业细尾株式会社,立志让西阵织走向国际舞台。他跟沈望的合作,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建立。在细尾的努力下,已经有越来越多的本土年轻人开始对这项传统工艺感兴趣。
这也是欢喜一直想做的事。她偏着头思索,引用老师教过的一句话,是对工匠寂寞和坚持的形容:“一生悬命。”将自己全部的生命和心血投注到这一件事情上,用一生的岁月织就华贵的织锦。
细尾将他们带到不对外开放的织造区域,特意为欢喜展示织机上最新的织锦面料。
同缂丝有许多异曲同工之处,西阵织也是先将丝线进行精细染色,而后手工提花。绢丝纤细易断,需要从反面编织,才能营造出特殊的纹理风貌。
《西阵织绫锦》里曾提到,“主要步骤有二十多道工序,遇到复杂的图案,要五千的多种丝线才能完成。”
图案和配色是织品的精髓,专事设计的手艺人又称“纹样意匠”。
坐在织机前埋首工作的西阵职人,是一位不过二十出头年轻男子,气质却凝练沉稳。据说来历也非同寻常,祖上出过数代有御职的和服裁缝工匠。
那细白指端织就的锦缎,浓艳中带着阴影,有盛极而夭的纵情。将物哀、风雅和幽玄的日式美学表现得淋漓尽致。
西阵织只看单面,跟类型多样的双面、异形异色等缂丝技法比起来,相对没有那么繁杂,基本可分为十二种:缀织、经锦、纬锦、缎子、朱珍、?巴、风通、?织、凹凸织、天鹅绒、?织、?织。
年轻职人正在织造的是纬锦,跟缂丝里的“通经断纬”手法几乎完全一样。欢喜一眼便认出,这种在丝线中增加金线的“本金引箔”,就来自缂丝技术。
“我有个想法……”
她跃跃欲试的兴奋太明显,细尾同织造职人低低说了句什么,年轻人放下工具,起身微鞠一躬,比手道:“请。”
有那么一瞬间,四周倏然静止。心底某处空茫茫的缺口,燃起一星微芒。
得到允许,欢喜怀着几分忐忑坐在西阵织机前,试着织就两行,“我一直在想,怎么把两种缂织技术融合出更精彩的效果。”
这个创意从未得到实践证实,她的语言也不足以完整清楚地阐述,只能让沈望代为翻译。
“明、宋缂丝里的织金,跟‘本金引泊是一样的。”她拿起贴满金箔的和纸比划,有点手忙脚乱。
沈望蹲下身温柔地看她,“别着急,你慢慢说。”
欢喜定了回神,用指甲把纤细如发的纯金丝剥离下来。
“这种金线,我们把它叫‘片金。把黄金打成金箔,宣纸或者动物风干的表皮作背衬,再切割成强丝线——你们是贴在和纸上,效果是一致的。”
她决定直接上手演示,“其实还有一种方法,流传自元代。那是一个强盛然而短暂的朝代,由草原民族统治。这种织金法,后世所知的不多,主流缂丝织品里,已经没有人再去尝试复原。”
欢喜低头把金丝捋直,用一种奇特的手法把它来去固定在尖锥的长针上,手指灵活得几乎看不清她是怎么操作的。
“和纸太脆弱,我用锥子来打比方。就像这样——把片金缠绕在一根芯线之外,将它完全包裹住。用这种金箔条织入经丝,也叫‘圆金或者‘捻金,光泽会比‘片金更浓重丰韵,视觉效果也更立体。”
她舌尖轻抵,发出一个奇怪的音符,“这种织法就是Nasich(纳石矢,波斯语音译)。元代的揉金织锦,最早从波斯流传过来。”
北方民族如女真、契丹、蒙古等,都崇尚用金。尤其达官显贵,最爱以此显示财富和地位。因寒冷干旱的大漠色彩单调,唯有太阳般金光灿烂的色泽,能带来一丝生机。
元代织金锦纵然富丽堂皇,亦充满游牧的粗犷。跟缂丝的工巧细腻互为极端,两种风格其实是不太好融合的。这种高难度创新,对工匠的要求相当之高。除了熟练精纯的技术,必须由手艺人在五感的驱使下,将自己的经历、思考和感情织进作品。
年轻职人在旁反复观摩,偶尔发出几声极低的惊叹。专注的目光只流连在欢喜双手和丝线之间,从未在她的脸上停留,相当礼貌克制。年纪轻轻便技艺高超,却能有这样的从容谦逊的态度,很是难得。小小一间会馆,果真卧虎藏龙。
沈望接过细尾递来的加冰威士忌,手指搭在杯口,低头看了她两秒,说:“我和细尾先生还有事要谈,你对这个感兴趣,可以再试试。”
两人便转身朝落地窗走去,在蒲团上敛容对坐。
他们交谈的内容复杂,欢喜至多只能听懂两成,也不大感兴趣。便掏出手机找翻译软件,兴致勃勃地跟职人工匠继续探讨。
从织机上抬起酸沉的脖子,细雨早停了,地面洒落一片好亮的明月光。五、六个小时就这么不知不觉过去,沈望携欢喜告辞,细尾亲自将他们送到会馆门口。
夜晚空气清朗,她不肯坐车,想再散会儿步。僻静的石子小路,四下空寂无人。走出好一段,他才悄然拖住她的手,“累吗?”
当着人前,沈望会刻意同她保持距离,举止神态都不肯太过亲昵。欢喜也不觉得怎么,整个社会氛围都是如此,人的情感向来封闭内敛,不习惯热烈直接的表达。
但她实在很兴奋,仰起脸看他,眉眼间有不可把捉的绚然之色,“不累的,今天过得很特别。”
一院花树从墙内探出,垂累枝条拓下斑斓的温柔。
“好久没看到你这么笑。”他信手折下小朵花枝,小心地夹在她耳边。
月下有风温凉,沈望站在半明半暗的树影里,眉峰微挑,长身玉立,恍如在冬夜湖边初见的模样。
人生若只如初见。世上怎会有这样一个他。
欢喜也搞不清当时究竟在想什么,望向他的眼神太过着迷,情不自禁便踮起脚攀上他的脖子。他还有点不明所以,下一秒就被封缄了唇。她袖中有清幽药香,离得太近,愈发熏人欲醉。
远处街角蹲着许久未动的黑影,帽檐压得极低。熟练地调试相机,将这一幕摄入长焦镜头,转身融入茫茫夜色。
这不是一次兴之所至的消闲玩乐。欢喜后来才知道,沈望对她的安排,远不止于此。他在全心全意地为她的将来打算,却采取了她最不认同的急进方式。
他还记得曾许下的承诺,默默地打点前路。要用最快的速度扫清障碍,让她站在同实力相匹配的高度。成为天桥上聚光灯的焦点,拿下行业史诗级成就,在时尚里程碑镌刻“沈欢喜”三个字……这些都是他对她的期许,从不怀疑她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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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折戏 冰心难解[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