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sp;这名自称青山淳的男子身材瘦小,个子跟欢喜差不多高。桧木面具很眼熟,是桥下那位把河灯让给她的年轻人。但他始终没把面具摘下来,不知是忘了还是觉得没必要,却一直热情地提议要带她离开拥挤之处,“刚才跟你一起放河灯的那位先生,我看见他在游行庵附近,我带你去找他。”
未及细想,欢喜懵然地跟着他走了好几百米,果然行人逐渐稀少。糟糕的回忆历历在目,似曾相识的不安,让她背脊发凉,便停下道:“还是算了,我想留在原地等他。谢谢你。”转身便往回走。
男子动作很敏捷,绕到跟前拦住她,态度仍然和善,“前面就是弥荣茶舍,?园西门离这里也不远。你要不要先去歇个脚,顺便给手机充上电?”
这就很不对劲了。欢喜倒退两步,拉开一点距离。幽暗光线里,桧木面具显得阴森,两个黑窟窿里完全看不见眼神。
对方见她没有反应,以为她还在犹豫,继续游说道:“我没有恶意,只是不小心烧坏了你的衣服,觉得很抱歉,想有所补偿。”
“我哪里也不想去。”她警觉地再退一步,余光看到右边是一条黑漆漆的小巷,更不敢贸然往里进。
男子异常坚持:“你对这里不熟,我可以带路,请不要客气。”
欢喜额头渗出汗,在心里掂量万一对方上前拉扯,直接动手的胜算有多大。她的体力和反应速度还在恢复阶段,太久没有过实战练习。按常理,同等身量的成年男子,力量起码胜过女性的一点五倍,她实在毫无把握。
这里毕竟是公共活动场所,他到底要干什么?远处还有人影依稀,大声求救或许会被听到。
许多念头飞快闪过,欢喜暗暗握紧了拳。紧绷的手腕突然被身后一股大力攥住,难道还有埋伏?她寒毛倒竖,本能地飞转拧身,用另一条胳膊的肘部狠狠怼上对方胸肋。
沈望被她撞得闷哼一声,手里的莲蓬跟荷叶掉到地上。肋骨传来剧痛,忍不住弯腰咳嗽,仍紧紧拽住她不放:“……你在干什么?”
欢喜搞不清到底怎么回事,惶惶地扶住他:“你要不要紧?我没看清楚,不是故意的……”
一胳膊肘还不至于把他怎样,只是有些眩晕罢了,沈望摆手说无碍。顾此失彼的当口,戴面具的男人悄无声息消失了。
她还惊魂未定,像迷路的孩童要大人抱似的,伏上前去把头埋入他的肩。沈望听完描述,手徐徐挪在她背上,安抚地压住,“你没看见那人长什么模样?”
“看不见。”欢喜摇摇头,比划说:“他一直戴着花里胡哨的面具,看起来很凶……就是那种,头上有两个金色长犄角,眉毛中间还有块灰印子,耳朵很尖的鬼面。”
“那不是鬼面,是般若。”他凝眉沉思。
“般若……是什么?好像佛经里的词。”
传统面具里的般若,指“愤怒的相”。这种鬼怪栖居于山林,通常以绝色美女形象出现,生性却最为险恶。志怪传说里,那其实是一种没有实体的怨灵,因女人强烈的妒忌和怨念而成形,化为厉鬼去害人。拥有强烈怨念的女子本人,根本对此一无所知,只觉得是一场梦境。那块眉毛中间的灰印,被称为“泥眼”,原是女子成佛的表征,后来形容因嫉恨不甘而疯狂的贵族女性。
百鬼夜行,是混沌之始。有人混在鬼中,比鬼还高兴。
“不一样,总之不是一个意思。”沈望回过神,只想赶紧带她离开是非之地。
欢喜想起什么,“啊对了,他说他叫青山淳。现在人也跑不见了,要报警吗?”
姓青山……高贵的女子,嫉妒和怨念……
他脚下趔趄,踩到了方才扔在地上的莲蓬。
沈望捡起一支尚完整的荷叶,递到欢喜手里,“这人接近你不是好意,名字十有八九是假的。”又道:“刚才看见路边的荷叶莲蓬,想偷偷去买些带给你。是我大意了,不该把你一个人留在那么混杂的地方。”
“可能那人只是喝多了,也没把我怎么着。”欢喜作出轻松的神色,把阔大碧绿的荷叶顶在头上,像撑伞。
话虽如此,她还是忍不住老琢磨刚才的事,好好的游兴也被打断。沈望想了想,特意买回一个白狐面具,戴在自己脸上,“面具也有不那么凶的,这样你就不会怕了。”
有他在,别的都不重要。欢喜抚过面具上金红勾描的轮廓,然后轻轻掀起,露出近在咫尺的脸。笑意浅浅攀上细长眼尾,被烟火照亮的面孔,温润隽秀。她看得很入迷,突然想起纱希教过的长短俳句:“狐狸化作公子身,灯夜乐游春。”
志怪故事里的狐狸公子,深居幽林修行千年,已修成了通仙的天狐,却好奇人间七情诱惑。他在深宵偷溜到花灯集市上看热闹,却邂逅了凡世的姑娘。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被她拉进万丈红尘,尝到情劫滋味。一个千年不死,一个只有匆匆数十载春秋。属于彼此的时间,从来都是错位的。
那夜突卷起台风,雨大到可怕。欢喜做了个梦,全是稀奇古怪的碎片。沈望在河的彼岸同她挥手道别,眸子深黑如有所诉,最终暗哑沉默。她涉河而过,要去追逐他的背影。河水那么湍急那么凉,好不容易赶上了,他却不肯转身,静得好似迟钝。挺直的背脊,窄窄的腰线,如同一堵灰色石墙。
她着急起来,不停唤他名字,嗓子都木了,声嘶力竭的用力,只是发不出声音。见他戴着天狐面具,迟迟不敢伸手去掀开,隐约预感到面具下不会是他的脸。
欢喜骤然惊醒,在黑暗中摸到沈望微热的手,才能安心。他沉沉睡着,皱着眉把脸转向一边,疲惫得不堪重负似的。但他醒了又那么端正冷静,仿佛从未有过疑惑,也不曾发出牢骚抱怨。
起床时她觉得浑身乏力,耀白的日光从纸窗穿射,晃花她的眼。
坐在床头喝了杯水,欢喜想起昨夜的梦,便侧过头对沈望道:“我有事想同你说。”
沈望的电话在此时响起。他看一眼,迟疑了数秒,没有直接摁掉。
她只好体谅地笑笑,拥着被单起身走去浴室。
有很多东西对他都极重要,欢喜也是其中之一。在某些时刻,这感情的深重毋庸置疑。只不过生死的难关远去,再把这些东西并排放在一起,她通常会被排在后面。成年人的世界里并非只有感情,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园祭次日,沈望临时决定回上海。总是这样来去匆匆,具体也没说什么事。临行前特意安排了些人在町屋附近,以保证欢喜的安全,但没让她知道。
她听他的话,乐得推掉大部分交际,也不会独自在偏僻的地方逗留。
长日漫漫,盛夏的夜总是很短,窗外的光线明亮如永昼。欢喜做缂丝累了,便沏一杯清茶,在台案前给纱希一?写信。
“拜启,纱希先生:
今日重读《太平广记》,记载元和初年间一则故事。集市上有个穿麻衣卖艺的小女孩,幻戏耍得缭乱眼目,当时无人能及。忽有一日,一个小男孩捺不住好奇,扯掉她身上的麻衣。比花朵更鲜嫩的肌肤、浓云般的黑发瞬间消失,底下只是一截青竹支撑的骷髅。
故事到此为止,再没有下文了。
以前觉得这个故事好无趣,透着怪诞奇诡。直到人生的处境被置于瞬息万变之境地,才恍然一切都是荒谬又平常的事情。如梦似幻的盛景,最后拆穿了,竟只有一堆骸骨。
我以为做好了重新出发的准备,不过是在一程又一程没有终点的旅途徘徊。
日光之下,凡事了无意趣。
沈欢喜敬上”
第四十九折戏 终不似,少年游[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