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反应了好半天,才明白“祖师婆婆”是指自己,忙不迭婉拒:“哪能呢,我好好的一有为青年——”忽然转过弯来,“只要你不走,想叫什么都成。虽然我还青春年少如花似玉,免为其难做一回婆婆也不是不行。”
叶成秋拿眼睨着她,脸上笑意愈发玄妙,用来藏起真实的情绪,“是不是真的有本事跟‘那边叫板,还是未知之数。要论脸皮厚,没人能跟你比。”
被呲几句都是小事,峰回路转得太快,她的兴奋里还夹杂浓浓的不安,生怕再有变故,一径追着他问:“你答应了对不对,真的不走了?”
他挑起半边眉梢,无论神情还是语气依旧拒人千里,“谁编排我要走,说得像真有那么回事儿。”对杵在地心不知如何是好的助理,反倒和善客气,“吴总的美意,叶某心领了。什么人该在什么地方,都是最合适的安排。”
说完这些,便懒得在乎对方作何反应,又道:“各有选择,各得其所。谁若另有打算,我也不会阻拦。”
叶景明率先表态,衬衫袖口潦草捋起,作出一串流利手势。
助理脸色已很难看,“他说什么?”
半晌无人应答,一个蓄了小胡子的匠人越众而出,挂着那种不急不恼懒洋洋的微笑:“他在说,‘我们想看看,到底是机器鼓捣出来的缂绣一体能鱼目混珠,还是真正的缂丝更胜一筹。”
小胡子名叫虞琮平,“通草缂”正出自他手,也是团队里唯一的南通本缂传承人。
这是一群不擅长激烈表态的工匠,各有性格且异常坚持己见,在工作中几乎不会出现众口一词的场面。而难以约束的骄傲一旦汇聚起来是可怕的,能让位高者也束手无策。
所谓大局利益,很多时候只是虚无的象征。真正让这些人站在一起的,是彼此的抱负、在交流中分享的经验和理念。
他们可以被排挤、冷落、边缘化,也可以毫不理会有能力摆布这一切的人,把忠诚留给愿意聆听并懂得他们的存在,譬如叶秋成——团队的灵魂首脑,正是为了这种时刻而生。
未来的日子,注定风波迭起。
吴丝桐的助理把门摔得山响,谁都不去理会。叶秋成拍两下手,清了清嗓子道:“十五分钟以后,所有人在会议室集合。”特意一指欢喜,“也包括你。”
她含蓄地笑一下,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合适。这些身怀绝技的匠人是为叶秋成才留下,并非为她。这点欢喜心里很清楚,她原本也不是奔着挣权夺位来的。面子乃身外之物,何必自寻烦恼。
叶秋成看了眼时间,用手语同景明交待了几句什么,旋即离开。欢喜目送他的背影,心头涌上复杂感叹。
长时间保持镇定自控的人,大多具备这样的特质。一直在往前走,太用力,太专注,时间在他们身上缓慢凝固,仿佛从未年轻也不会衰老。
叶成秋面容青白,骨架清瘦嶙峋,却有令人安心的领袖气质。一双手是他身上最沧桑的部分。骨节有力,皮肤下遍布凸起的蓝色静脉。坚持做一件与时代背道而驰的事,并甘愿为此消耗生命。强大的意志让他具备偏执而鲜明的辨识度,隔绝了日常的琐碎庸俗。
相应的表现是,他会对现实里的人和事缺乏耐心,拒绝不必要的交谈,对话简洁且常常流露不耐烦。聪明人之间不需要太多语言,同样的话落在愚蠢的人耳朵里,又只会刺痛难当。
在几个合作部门的同僚眼里,叶秋成是那种本事跟脾气一样大的怪人,每当遇上难以解决的问题,大家会第一时间想到他,风平浪静时便敬而远之。所以他看起来人缘不差却没什么朋友,总是独来独往。
欢喜就这么加入手望最初始的缂丝团队。经过这次冲突,众人不免重新打量,也存了试探的心思,看她还能翻出几尺高的浪花。日常工作相处,彼此客气冷淡,没什么冷嘲热讽,也绝不会出现莫名其妙的亲近。
沈望半个月后回来,从左秘书处听说了始末,反应平平,仿佛那是欢喜本就应该做到的分内之事。一年之期越来越近,他的眼睛里开始时常透着这种无动于衷的冷静。
“勇于敢则杀,博弈从来不可能用议和的方式来解决。”沈望在翻看最新的数据报告,语调漫不经意,“有些事不见血根本就没活路。”
说到见血,左一鸣心头微震,走过去把工作台的灯调亮些,“吴小姐最近同谢小姐走得很近,有时会去探班。”他观察沈望的神色,话到即止,“听说那天剧组的威压出了点问题,人差点从树上摔下来。”
“差点”是意思就是有惊无险。沈望头也没抬,“吴丝桐那样的女人,总会不停地给自己找到新对手,否则日子便难以打发。谢桥不是好拿捏的脾气,能够应付。”
果然左一鸣接着道:“上周她们相邀去马场,给吴小姐备鞍的是个新手,活儿干得不大妥当。万幸马术师经验丰富,只略微擦破点皮。”他的语调意味深长,“真是多事之秋。”
沈望在沈家长大,自童年起,从来不是一个能够随心所欲的人。亲自做的很多决定,都不一定是真正的意愿。比如频繁高调地同谢桥出入正式场合,比如对欢喜日渐冷落疏淡,到了刻意的地步——或许他认为这样能让她更安全。
“你在做一个将来会后悔的决定。”左一鸣有些斟酌,温和地提出相反意见,“在这个地方,有很多东西总是一成不变:一百种方式的机灵、心思曲折的谋划、精打细算的钻营……是规则之所以能成为约束的根本。而沈小姐这样的存在,注定会打破平衡。你是希望她变,还是不变呢?”
沈望凝目思索,毫无破绽的冷静有了松动的痕迹,“这一切安排,并不是为了让她长长久久留下,最终变得和其他人一样。”
而是希望她能尽可能站在足够高的地方,长喜乐、得自由、久安宁。流水浮灯中的愿景,他始终记得。但这些话,不必说出口了。他又翻过一页,淡惘惘道,“或许有一天,她会明白的。那也是我该放她自由的时候”
会明白并不代表能接受蒙在鼓里的摆布,主动放弃的人,永远无法对被放弃的那一方感同身受。左一鸣眼里看到的,是一个花了所有该花的心思然而注定落空的人。整件事演变成这样,其实已经没什么可讨论。
隔着年纪和身份,他很少主动谈及沈望的私事,今夜不知为何颇多感慨,“或许吧。人和人之间,除了爱慕和厮守,总还有很多别的。”
但沈望和欢喜之间,如果没有爱,根本就不会有其他的所有。这一点彼此都很清楚。
沈望失神片刻,缓缓地摇头之后又缓缓点头,揉着额角淡声说,“凡事有因果,到几时,有多远,谁都强求不到。”
竭尽全力只能得到一个差强人意的结局,也是种成全。他只是还没想好,彼此该有一个怎样的告别。
他深爱她,宁可与她分离。或许有朝一日她会知道,或许不会。
爱对有些人来说,不是庸俗的长相厮守,在琐碎中生儿育女,吵吵闹闹互相折磨,直到衰老死去。它是幽暗峡谷深处的透明昙花,一种绝无仅有的殊遇。能发现并靠近它的机会,已经稀少而艰难,更绝无可能连根拔起,把它移栽到狭窄的花盆里。
他对她的爱,不是妄想、不是毁坏、不是占有、更不是目的。令人心碎的是,她也同样。左一鸣停了一下,颔首道:“你抓紧时间休息,十点半还有个视频会,先养足精神。”
简短的对话到此结束。左一鸣退出后把门关上,生出一点对世事无奈的恻然。他见过无数种放弃,有一样值得相信的东西存在过,毕竟强于没有。沈望的一生,背负太多责任,也许穷尽毕生精力都留不下一个高山流水般相契的知音,但也会有别的际遇。
外面雨声渐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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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折戏 离岸[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