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sp; 欢喜独自在工作间待到深宵,埋头于无数图稿,反复琢磨推敲。沈望一丝一毫不曾过问,连见面都抽不出空来。她想想觉得,大概因为这个合作跟江知白有关,又或许他实在太忙。
但很快便听闻谢桥在拍戏时淋了太久人工雨,染风寒昏倒入院,沈望推掉工作日日前往探望。狗仔的偷拍无孔不入,新闻闹得沸沸扬扬。其实也不需要刻意关注,沈望早就吩咐过李妈,每天换着花样煲滋补羹汤。
加班到深夜回来,别墅灯火通明冷冷清清。空气里总是隐约漂浮着药材和食物的香气,然而就连这点家常的暖意,也不是给她留的。他们像各自生活在平行空间里,时间永远合不上。
最接近的时刻,反而是他醉酒至深意识模糊的时候。
沈望卧在浅金色的灯影里,在她身边,微微眯着眼,看上去脆弱安静。欢喜用手指轻轻抚摸他鬓边黑亮的头发,眉似远山,鼻梁挺秀。
他眼底有疲惫的青影,喝得太醉,面庞染上些熏然的绯红,半梦半醒亦不安稳。很快便醒转,用几分钟环顾四周,才确定是被送回了佘山。表情恍惚一阵,说不清是放松还是为难。
静到极致,能听到彼此的鼻息,还有扑扑跳的心脏。她的眼神铺天盖地,不知这样看了他了多久,比夜色更深,细细密密地笼罩。忽而说,“我很想念你。”长久不出声的嗓音有些喑哑,又很温静,怕惊动了什么。
欢喜对感情的表达从无遮掩,向来天真直接,也不会欲拒还迎矫揉试探。
沈望心里很重,坠着他,不能动也不能言语,显得尤其缄默。张了张口,却没有只言片语。
她伸手盖住他欲言又止的唇瓣,然后缓缓移开,吻下去。他有犹豫,亦有渴望,更不知该如何拒绝,这是无法自控又甘愿地沦陷。
一团热气撞上胸口,所有皮肤都敏感地抽紧。接着他把她捞过来覆身而下,呼吸比烙铁滚烫。花树的影一浪一浪,床笫间散落薄衫衣裙。窗户半开着,玻璃上映出模糊交缠的影子,细实的腰线像豹。不慌张不迫切,自然如同天地。
肉体的依恋最为钝重诚实,如火如荼都化作绕指柔。这样就不必有语言,不必交谈。只剩沸沸的温柔与暴烈,驯顺与臣服。
空气里浮起蔷薇科植物甜而厚的香气。他侧过身,低头用一根手指轻轻滑过她的脸颊,面容镀了光,颈项泛起一层薄而晶莹的汗。
水晶瓶插着的花束来不及换,已经枯萎了,掉得一地都是。发黑的蕊心馥郁浓烈,但其实是腐败的味道。
欢喜停留在此处的时间也很少,无暇去在意这种细节。基本只是回来睡觉,取换洗衣物,偶尔自己煮食物,短暂休息。这所人迹寥落的房子,外表华丽,内里空洞。像茫茫夜海上废弃的船舶,具备漂流的属性,也呈现了她生活里所有赤裸的真相。被一种不可控的力量不断推行,不知行至何处。午夜乍然惊醒,会浑身一凛,怎么就到了这里。
沈望的眼神比秋意更浓,像是上一秒才刚刚认识她,突然问了句没头没尾的话,“你现在快乐吗?”
欢喜想一想,点了头。
成年人的生活,自有诸多琐碎需要忍耐,说也无益。而此刻,她确然是餍足而快乐的。不会有比他更懂得令女子欢悦的完美情人,汗与热的交融契合,可以成为某种虚空的确认和凭证。
他淡淡笑,将侧脸埋入胳膊,喉中发出叹息。许久许久,声如梦呓低微至不可闻,“天下可有宴席不会终结?我是否,一直在给你错误的希望。”
欢喜已有些困了,几乎以为是幻听,抑不住脑后生凉。将他的手指扣紧一点,不确定地喃喃:“……是不是有什么事?”
他却瞬间清醒,说没什么。敷衍地亲一下她的脸,“对不起,我最近比较累。”
言罢起身自去盥洗,换好衣服便叫司机备车,即使已经凌晨三点。迷乱的片刻过去,迅速恢复了那种从头到脚无懈可击的冷静。掩门而去的身影毫无迟疑,仿佛他从来都随时可以留下,也随时可以离开。
确实有些变化正在发生。沈望以前从不这样,再晚也会耐下心哄她入睡,前后温存妥帖,零点过后便不接电话。
她在衾褥间的余温里蜷起双腿,细洁脊背弓起,将手细细按上心口,盖住那点避无可避的空洞和伤感。
沉闷的雷电在云层深处涌动,欢喜辗转难眠,闭上眼就看见那对蹈火而舞的修罗男女。每一根线条由她亲手所画,悍然孤勇,冶艳到惊悚的妖丽,注定在烈焰中破碎成空。他们拥抱的只是自身的幻想,身体热烈痴缠,一模一样的面孔却冷漠至极,有什么需要回避。
记不清从哪一天起,彼此的相处日渐缄默。有时候沈望想见她,通常也不会提前太久约定时间。总是很突然就收到消息,“在车库等你。”
她亦不忍拒绝。若赶上繁忙时段,不巧正在开会,便为难地向叶秋成道歉,像在众目睽睽下逃课。
这样的约会,对许多向往浪漫和仪式感的年轻女孩来说很难想象。或许也不能称之为约会,不过是找个地方简单吃晚饭,然后带她到清净少人的会馆看电影。
沈望有很多适合独处的空间,隐匿在灯红酒绿的都市丛林深处。他对声光热闹的现代科技影像毫无兴趣,觉得吵闹不堪,只看年代久远的老电影,也有黑白默片。
费里尼的电影冗长沉闷,大部分意大利语对白没有翻译。摄于1960年的《滴露牡丹开》,镜头转移华美至极。片段之间没有任何紧密联系,于是角色也不必承载成为某种象征的负担——像照镜子,这是沈望沉迷这种叙事方式的原因。
男主角是个三流小说家,常年混迹于各种奢华聚会,与诸多名流花天酒地,目的是挖掘他们的丑闻。时日渐长,他亦沉沦在放纵的糜烂生活里无法自拔,也目睹了各种欺骗和扭曲。
唯一肯给予他资助的好友斯泰纳,拥有美满家庭,却突然选择自杀。优裕的生活只是种幻相,小说家的精神支撑再度破灭,重新沦陷于浮华。
没几个人具备直面真相的勇气,安宁背后是永恒的深渊。
喜剧的内核是无尽余悲,欢喜从此才真正理解了这句话。年轻的卓别林有极为英俊的面孔,却甘愿用粉末涂白,鼻下贴浓重胡子,肢体扭动荒诞夸张。
影片长达数小时,沈望把手机调成静音,留出一点避世的空暇。不说话,也不与她谈论剧情,只想休息。他隐秘的精神世界不需要探讨和论证,保留着无法表达的孤独,但愿意容纳她同在。
欢喜经常看着看着就睡过去,醒来时发现他用手托着她的脸,一动不动持续很长时间。掌心温厚踏实,散发清淡的烟草气息。她于是觉得安心,继续沉睡。
即使不对话,只在他身边安静地待着,都能感到清晰而深切的完满。他不是血缘亲人,也不仅仅是个男人,而是世间变幻中久别相逢的灵魂,密不可分。
黑暗中缠绵亲吻,醒来他已埋入她颈间,哑声低喃:“你是我一直在找的人。”
她微微睁着眼茫然,手指抚过他脑后头发,包容所有突兀而激烈的需索。什么也不想,只是单纯地渴望与他靠近,至无限近。难分难解,孤立又完整。如同置身在茫茫大雪覆盖的原野,世界失去声响。这感情是一枚坚固的钉子,深扎在彼此的血肉里。
除此之外,他们没有过多真实的联系。只有欢好之时一如往昔,毒药般的甘美令人沉耽忘返。出于歉意,从那晚过后,沈望再也没有在醉酒时出现在她面前。
看完电影他送她回去,车子被裹挟在涌动的霓虹之间。挑了条陌生的路,突然在街角停下。
“嘘。”沈望按下车窗,在唇间竖起食指,示意她抬头看外面。
第六十五折戏 离岸[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