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极开怀地拍手笑了,“秋酿出酒的第一锅,我好不容易讨来的。”
原来那晚她是随江知白去尝酒么。这次联名的第一主题就是秋酿,古法酿制的中国酒,以新熟高粱为原材料,跟传统手工艺十分相契。
许多话猝然涌到唇边,但终于,他只是仰头喝光一整杯。与工业勾兑的白酒不同,果然绵甜净爽,滋味格外醇厚。
酒壶看着不大,容量却惊人,一杯接一杯倒不完似的。酒精在血液内流窜,带来久违的快慰。所有被理性和羞耻所克制的压抑情绪找到释放出口,令身体变得轻盈如同羽毛。
物情惟有醉中真。她微醺的样子很美,面庞如蔷薇般沉醉绚烂,眼睛闪闪发亮。
耳后速度就慢下来,其实也不过喝了一杯多点,颜色竟十分上脸。他一眼看穿她,“你酒量很浅,不要勉强。”
“罢了,被你看穿。”欢喜好笑地摆手,“我不过虚张一回声势,果然唬不住人。”
一反常态的纵情,若非太快乐,就是有心事。他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也知她最近锋芒太盛,反而招致诸多构陷和阻碍,忙于招架,难免焦头烂额。
“几个部门的人整天各种明争暗抢,文斗武斗内斗外斗,跟打了鸡血似的。各自门前雪还扫不完,杀气腾腾为哪般?”叶秋成轻叹道:“这是所有大公司的弊病,别太放在心上。”
谋生就是这样的,职场如同战场。她起点站得那么高,所见不过冰山一角,很多麻烦还没到跟前,已经被身后那只无形的手弹开化解了。他却是一步一步从最底层往上攀爬,太清楚那些防不胜防的勾斗和暗算,应接不暇,无孔不入地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
有时难免灰心,觉得这般蝇营狗苟实在徒劳。然而无处可逃,要么去对抗,要么就死忍。虽然抗争了,坏的事情不一定会变好。一旦放弃,就会变得更坏,摧枯拉朽无限糟。
欢喜撑着腮良久,“在我来之前,你会如何处理类似的事?”
叶秋成竖起一根手指摇摆,“善哉,你来之前,没有人敢跟我拍桌子瞪眼对着干。”
“所以你们都觉得我很难相处,固执又讨人厌。”她咬着唇,若有所思地说:“维持现状,忍耐不合理换来减少冲突,是很容易的,久了就会麻木会习惯。但这种忍耐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那些不合理不公平并不会自动消失,反而越积越多,把前面的路都扭曲掉。”
“这话逞强了。”他不动声色把酒壶拿过自己这边,“你又怎么确定,能以一己之力改变长久以来默认的规则。利与害的关系都是很浅显的,很多人明白但不说。有些事不需要太露骨挑明,搞得人人骑虎难下。推动行业的完善和改进,是个太宏大的问题,恕我直言,你管不了那些,至多只能做好自己的事情。你那么聪明,少一点理想主义,想要什么也尽够了。”
“我又不是神仙,当然不能事事预知完美解法。只是不想再回头看的时候,才意识到当时其实是可以做出改变的,那才是最大的可悲。”
话题无由变得有些沉重,那种如云霞般柔和潋滟的笑颜,果然比晚照更短暂。可他还没看够,多么可惜。
“纠正一下——”叶秋成低着头,举杯的手以凝固姿势悬在半空,并不看她,说:“诚然我也觉得你大多数时候固执又难相处,但谈不上讨厌。”
“哗,你看,好大的太阳从西边跳出来。”说着她指一指窗外,趁他下意识扭头,手势伶俐地从他面前捞过酒壶,偷偷给续上半盏。
叶秋成被她古怪精灵的小把戏给逗笑,稍作让步,“最后一杯。明早还要开会,不能再喝了。”
“叮”地一声,杯沿清脆碰撞。欢喜爽朗地喝干,“敬今朝有酒。”
“其实我的讨厌与否,对你来说并不重要吧。其他人怎么想,你一向也不在乎。”说完又后悔,有点不大认识自己,何以优柔至此,莫名其妙地患得患失。说到底,她同他又有什么相干。景明有一点说没错,他们压根不是一路人。
谁知她却正色起来,“最起码当时此刻,坐在对面同我共饮一壶酒的人,对我抱持善意,这当然很重要。”
叶秋成不是不惊讶的,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懂她了。他没见过如沈欢喜这般,有时佻挞有时天真,由凛然强悍转至淡定随和的女人。仿佛那点微醉,只是一层收放自如的保护色。
??酿佳美,人也极妙。他当然不会真的让欢喜买单,借口去洗手间,绕到前台把账单付清。
雨又瓢泼地下起来,水珠密集,顺着玻璃不断蜿蜒,破碎成水面的鳞。
那晚他们很尽兴,待到餐厅打烊才扶醉而出。
叶秋成用软件叫了车,欢喜坚持让司机先把他送回家,似有难言之隐,含糊道:“我住得很远很远,没必要绕那么多路。”
很远是多远,他想起那片荒地上正修建的商场。夜那么深了,她打算蛰回哪一处神秘洞穴,又有何人可亲近?或许压根不存在这样一个人。
推开门,屋内黑漆漆毫无动静,小弟大抵已睡下了。
请假这段日子,景明每天早出晚归,两人几乎碰不上面。有时后半宿还不见人影,叶秋成打电话过去,对面电子音乐声如魔音贯耳。景明总是接起来几秒,又迅疾挂断,过后不会发回只言片字,仿佛只让他听听自己身旁多么热闹。
他不知道他几时结交了那么多朋友,但小男孩终究长大了,有自己的交际圈子也好,强过一个人胡思乱想。
他换了鞋往里走,眼睛逐渐适应黑暗,突然发现餐厅发出一团微弱朦胧的光。
景明端端正正坐着,桌上有蜡烛和红酒,更摆满一筷未动的各色菜肴,用白瓷碟子倒扣着保温。
“这么晚了,你还没吃饭?”
小弟好安静地仰起头看他,眼神似无辜幼兽,“做了几个你爱吃的菜,想等你一起。”
叶秋成脑仁嗡地一响,迅速在记忆里翻拣日期。只是好平常的礼拜三晚上,并不是谁的生辰,也非节日。
他拉开椅子坐在对面,竭力往后靠远一些,担心身上的酒气太明显,“怎么突然想起来做这些,你平时都不爱进厨房。”
“你平时也不会那么晚才回家。是不是已经吃过了?”
“没有。”叶秋成咳嗽一声,“阿旭那边出了点状况,小组临时加班,没顾上。”
来不及考虑,他下意识选择撒了谎。
“哦,那正好。”景明若无其事给他盛了饭,满满地一碗堆在面前。
叶秋成默默叹气,拣了嫩藕咬一口。半温不凉的藕片,已经失去鲜脆。透明的藕丝粘在筷子上,比剪不断理还乱的心事还粘缠。
两人已经很久没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吃饭,气氛略显沉闷。他咀嚼很慢,边吃边找话来说,“洗过头发又不吹干,当心感冒。”
景明捋了把发梢的水,笑一下。恤衫的肩膀早就洇湿大片,半干的印痕深深浅浅交叠。
“吃不下就别硬撑。”他倒一满杯红酒推过去,脸上满是恶作剧般玩味之色,“我以前都不知道,你酒量那么好。”
叶秋成意识到有哪里不太对,迟疑地打量他。下一瞬,景明突然用力扯掉桌巾,把满桌碗筷酒菜稀里哗啦全部掀落在地,发出?人的锐响。烛台也都熄灭了,好在没烧着什么。
黑暗中,他身子陡然一震,惊得几乎要跳起来,“你在干嘛,疯了吗?!”
街灯射入微渺的昏黄,眼前仍恍恍惚惚的。景明拼着一口气站在原地,冷冰冰瞪住他。
“我从来……没想过……你会骗我。为、什、么、骗、我!”
锈住的嗓音尖锐怪异,停顿断续都极其别扭,夜里听起来令人不寒而栗。
第六十九折戏秋之绝酿[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