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子闻了闻,“被美的、珍贵的东西碰撞、消耗、改变、定义,都是值得的。”
“如果那样东西,并不像你想象当中那么完美珍贵呢?是否也值得一再地消耗损伤。”
醇酒带来的灼热与愉悦骤然冷却,她知道他有话要说。
果然他紧接着问:“你知不知道沈望现在在哪儿?”
“他上周去了香港,总部有内部会议和展销会。”
“如果你肯把目光从缂丝机上挪开,稍微关注一下身边发生的事,就会发现……”
“发现什么?谢桥吗?我知道她这次一起同行。”她打断他,只想立即结束这个尴尬的话题。
当然还有更多内容,譬如香港的行程结束后,两人又马不停蹄前往巴黎看秋冬高定时装周首秀。坐在头排VIP席位,是镜头躲不开的完美画面。据说一场秀看下来,沈望当场为谢桥下的订单,足够摆满一间限量版陈列室。
江知白怔一霎,好不容易开了头,还是决定把话说完,“你想要的感情,或许他短时间内可以提供,但时日久长,人和感情都会变,谁也不能担保。他身边的诱惑太多,选择也太多,永远不缺年轻漂亮的女孩子环绕。他甚至从来没有正式承认过你的存在,再过几年,你还要跟那些层出不穷的花花草草争奇斗艳吗?到时候你们之间还剩下什么,你又以什么样的理由来说服自己,继续做他名利场上的红颜知己?不如趁现在及早抽身——”他深吸口气,“我对你的感情从无隐瞒,你一直都知道。”
他想好了,不管结局如何,终于有了如释重负的心情。
“我晓得的。”她把面孔转向光线稍亮的那一边,长睫半掩,心隐秘地牵痛。
然而爱到底是一件非常私人的事,没有人能够完整清楚地向另一个人解释,更无法感同身受。执迷不悟也罢,只能守着各自的隐晦和皎洁,只能是这样的。
“你今天说这些,让我很为难。我无须向任何人分辩自己的隐私生活,也从未主动要求过这次合作。当时舞台上的情况你很清楚,如果因此而让你产生误会……这真是个糟糕决定。”
“你会因为我而拒绝,但最终还是会为他,选择继续完成这件事。”他清醒了,往后退一步,口气变得温柔而伤感,“爱可以让人忘却尊严,我又何尝不是。”
酝酿的过程,幽暗、深邃、不动声色,同时隐藏了急促、饱满、激烈和丰盛。这是把灵魂置于情爱的容器中,注定会发生的淬炼。百转千回不能停止,直至粉身碎骨。
她在心里轻轻说,“不一样的。这同尊严无关,只和信仰有关。”
关于秋酿酒的缂丝设计,跟威士忌又有不同。古法原浆,主要突出是的东方元素。欢喜一直无法静下心工作,反复而徒劳地修改,废稿无数。
江知白的追问带来困扰,如同揭开一层丝绒布,暴露底下被刻意遮盖的矛盾和缺陷,也让她看清自己真实的处境。如果不能确信用以支撑坚定的这份力量来源纯粹,她将靠什么平复恐惧,跨越障碍,时刻面对深渊的勇气又从何而来。
叶秋成偶尔露面,给她带杯热豆浆或粢饭团。明明是关怀的姿态,偏要说:“不小心买多了,怕浪费。”
有时门没锁,探头就看见她在沙发扶手上胡乱趴着。睡姿紧张,一条胳膊屈起来垫在额上,另一只手还握着绘图板。是很不舒服的形状,仿佛随时都会惊醒。叶秋成在角落里静静站了会儿,扯过椅背上一块大围巾给她掩在身上。
窗户常年开一道缝,丝丝寒意灌入。她在浅眠中伸手将围巾扯紧一点,突然就醒过神。想起这还是那年刚查出脑瘤复发,被江知白带去公园晒太阳,亲手替她系的。后来一直忘了还给他,天一冷就当披肩裹起来御寒。这里那里辗转颠连,竟也跟了她那么久。
颈椎肩膀落下劳损,是做缂丝的职业病。办公室空调温度总是太低,多亏有这块围巾,四季都好用来搭肩膀。而她始终没能跟他学会,要怎么系成一个漂亮的团锦结。
又记起江知白说:“你不可能再爱上我这件事,我一早知道,但我受得了。”他只想陪伴她走完最后一程,无论以什么样的身份。
那时欢喜正同沈望决裂,病势又来得汹汹。以为自己快死了,不肯再贪图更多,仍坚持拒绝了他。善意的谎言,虚假的希望,都是最大的残忍。她想她不能。
他们从未没来得及真正地亲近,就这么一而再地错过。于是事情只好走到今天这一步,无法再靠近,无法再彼此述说爱与痛,缺憾或温柔,变成生命里诸多无能为力的僵局之一。
欢喜能做的所有,就是竭尽全力完成好这次设计。江知白在知晓身世后,还是把跟江氏酒业有关的合作牵好线交到她手里,背后有过多少矛盾挣扎,当真不堪细想。
一时间她心下泫然,不自禁将脸埋入围巾,默默流了几滴泪。
快入冬了,昼短夜渐长,黄昏来得迅疾。
楼宇间荡起风,她又伏在桌面睡着了。恍惚中有人在耳边咳嗽,便醒来扶了扶昏沉的额头。视线还模糊着,看见叶景明拘谨地立在门边,身影有些佝偻。
他平时从不踏入她的办公室,令人纳罕。
欢喜茫然请他在对面坐:“你找我有事?”
他点头,视线落在亮着的电脑屏幕上。页面没有关,昏暗中的光源异常清晰。BehancePinterst,学设计的都知道,上面有世界各国优秀设计师分享的案例,是纯粹的寻找灵感来源之地。
她知道他能听见她说话,于是拿出纸笔:“抱歉我不会手语,你可以写在这上面——”
景明摆手拒绝了,从兜里掏出手机,意思是打字更快。他显然早有准备,连电子记事本里的句子也事先写好,同时放在欢喜面前的,还有一叠设计图稿。
“我来找你,大哥不知道。无论你能不能接受,也请不要告诉他。可以吗?”
他表情紧张,眨眼很慢,像怕碰了眼珠似的。说出来像是有点吃力,仿佛已不抱希望,只是执拗地要试一试。
欢喜慢慢翻看那些图纸,是为江氏酒业合作而做的缂丝设计。从草稿开始一点点成型,快速表达绘画和最终上色效果一应俱全。
“这是大哥的心血,我不忍心让它们从此埋没,再也难见天日。”
叶秋成大半年以来辛苦付出的成果,全在这里了。自从项目被拦腰截走,对方执意要求改换主设计师,他便打算把手稿毁弃,是景明好不容易才设法保全下来。
欢喜当然知道它们的重要性,轻叹一声,由衷感到庆幸。
对真正的设计师而言,所有伟大的创意设计都起源于手绘。手绘稿是他们最重要的思维表达方式和创作的过程。最终目的,是勾勒出设计作品的思想和灵魂。
这些绘图流畅熟练,强烈的感染力扑面而来。每一笔一划,都突显了叶秋成艺术素养和表现技巧的综合实力。
但直接用他的图……若非本人亲口答允再落字为凭,实在是不合规矩。
“我要考虑一下。”欢喜为难地咬唇,“现在还不能答复你。”
“我没有说你的设计不好的意思,请不要误会。”景明有点急,手指在手机上飞快掠动,打错字也顾不上,“让他设计的主要元素同时出现,能起到锦上添花的效果,并不会对你造成妨碍对不对?他的名字已经被从这次合作里彻底抹掉,这起码是个安慰啊!”
任何人看到如此完美的存在,都舍不得让明珠蒙尘。可她仍有疑虑:“我当然尊重他的付出,只是……叶总监亲口说过,绝不会再参与这件事。如果他改变了想法,为什么不自己提出呢?”
“他有他的骄傲。宁可一把火烧了这些画稿,也不可能来找你。我了解他——”他望着她,面孔焦渴苍白,喉咙里发出喀喀揪心的声响。
“如果这些手稿就这么荒废了,会是他永久的遗憾。我知道这个要求很冒昧,当然,拒绝也是你的权利……请当我没有来过。”
景明对她的态度从来强硬,这样恳求,已经是他的底线。
第七十折戏 误沉沙[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