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吉他比起来,往酒瓶子上做文章终究容易多了。在这件事上,叶秋成的态度是绝不参与。
他找到欢喜,把话当面讲明,“一件事能不能有好结果,取决于做这件事的人本身靠不靠谱,也取决于这个人能不能把这件事做靠谱。既然他们认为你就是这个能把事办靠谱人,我不方便再插手。”
于是欢喜除了负责设计,还要写解决方案,跟对面即时沟通,确认成本价格做预算等等。为维持品牌热度,必须24小时待命配合公关宣传,忙得昏天黑地。
景明手上有伤,影响织机操作,一连请了两周长假。那晚发生的冲突,仿佛只是一场短促噩梦,谁都不曾主动提起。
成长令人变得复杂小心,要隐忍的有很多,能宣之于口的却没几样。他回想起从前岁月,昏暗寂静而热切。景明小时候很怕雷雨夜。虽然耳朵听不见,不知为何总能感觉到电闪雷鸣的震颤。一到风雨交加的季节,就不敢入睡,必定抱着枕头从下铺钻上来,躲进他被子里才觉得安全。
就这样吧。叶秋成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人活着不能想太多,一生也许很快就过去了。日子总还要过的,维持秩序,规避伤害,如此而已。
欢喜对他的决定表示理解,一直深怀歉疚,便小心提出想请叶秋成一起吃个饭。原本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谁知他竟爽然答允。
那天下班出来已过了晚八点,也是一样的落雨天。周五的夜晚殊不冷清,交通资讯不停推送,到处都陷入严重拥堵。
叶秋成选的饭店不远不近,摸约半小时路程。欢喜看了眼交织的车流,提议步行前往。
路灯起了,视线仍朦胧。
城市的许多地方正喧嚣沸腾,唯独伞下好沉默。
彼此一路无话,只是并肩而行。叶秋成还撑着那把阔大的黑色伦敦伞,榉木直柄,半新不旧,罩住两个人绰绰有余。气候愈发早晚寒凉,他这天微微发起低热,心情却很轻快。
转脸看一看,身边的女孩淡定自若,清水咣当的一张脸,眉眼轮廓卓有英气,鼻子秀致挺翘。偶然发现路边花丛里伏了一只蜗牛,问他可不可以停下来。他说可以,她便雀跃地蹲下身观察,用手指轻轻碰。昆虫壳上有浅褐的纹路,触角柔软晶莹。
暮色合拢垂下,沿街店铺的光都很温煦。
距离好近,他并非格外懂得分辨秋意,却分明嗅到一点乍暖还寒的香气。游丝缕缕,若有似无,一旦刻意分辨就无迹可循。不是花或脂粉的复杂气味,平日也从未令人察觉,仅似一株植物在白日吸取了天地气象,只待夜间慵懒地吐纳出清芬。
“嗳。”他忍不住问起:“你用的什么香水?”
她扭身过来,纳罕地抬袖闻了闻,随即眯起眼睛:“最近喝的中药换了方子,味道有一点重。”笑时鼻子微皱,像狐狸。
这回答很出乎意料,在她身上又没什么可奇怪的。疾病毕竟涉及隐私,他没有再追问下去。然则从此知晓那香了,长存于鼻腔的知觉与记忆里,以后但凡深秋,便都具有这样独特的香氛。
恍惚间,一抹闪电般蓝白由远及近。跑车鸣笛刺耳,激扬起飞溅的泥水自二人身前擦过。
欢喜反应迅疾,下意识伸手拖住他胳膊往边上生拽。堪堪避开了,才卷起袖子抹掉额角惊出的细汗。
叶秋成后知后觉,再回神只见那午夜幽灵已消失在街灯尽头。轻讶道:“什么车子,开得这样嚣张。”
欢喜拿出纸巾,弯腰擦拭裤脚水污,“柯尼塞格Agera,全上海统共不超过六辆。”其中两架,都停在沈家云容山庄的车库里,所以她能认出来。
“难怪街头不常见。”他继又挑眉看她,“看不出你对超跑了解颇多。”
她也不以为意,语调淡静:“车再稀罕,里面坐的又不会是本杰明?戴维斯。”
BenjaminOliveDavis,美国历史上第一位非裔将军。还在做少校军官时,一样被军衔最低的白人士兵轻慢。下士拒绝向他本人行礼,他并不介意,却摘下军帽,执意要求士兵向帽檐上的国徽致敬。
叶秋成舒一口气,“也是,人品贵重与否,同开什么车穿什么衣裳无干。”便侧身让一让,坚持道:“你走里面。”
接下来一路无话。他向来独行惯了的人,走路总像是赶时间,步子迈得飞快。经过这场小意外,却开始主动观察路况,提醒她注意台阶和水洼。
终于找到地方,因为没来得及预定,还要取号排队。等位的人熙熙攘攘,他找不到空出的椅子,就一直用身体挡在欢喜前面,不让她被人挤撞到。
那是家粤式茶餐厅,入夜依旧高朋满座。屋檐挂满红灯笼,菜品用细楷毛笔字写在木牌上,悬吊成一排,热闹壮观。食物被盛放在竹屉笼里,香气蒸腾四溢。
服务生将他们引入角落靠窗的位置,欢喜拉开竹椅,坐下第一件事是先拆散发髻。她工作时惯爱把头发编成辫子盘在脑后,不会遮挡视线,清爽利落。但她说扎久了头皮扯着好痛,当时他不知道她脑后有开颅手术留下的伤疤,披发更容易遮盖。
叶秋成是此间常客,也不虚让不??拢?蹲阅霉?团普怕藜秆?信撇松?9烂??⒆影?蕴穑?匾飧???朔菽玖?场
大多是家常食物,色泽鲜亮,浇汁鲜美浓稠,入口却清淡。欢喜胃口很好,大快朵颐极为酣畅。
叶秋成反倒吃的不多,一直在替她添茶布菜,照拂周到。厅堂灯火通明,人群穿梭其中。各种方言汇聚嘈杂,呈现出一种世俗欢愉。景明向来畏惧人气,他却时常向往喧嚣光亮。至少让自己知道,他不是只能守在小弟身边,还可以有别的去处。
在上海生活多年,本地话他基本能听得懂,说几句也足以乱真。但他从来装作不懂,也不肯说。这种表象不会带来所谓的群体归属感,叶秋成清楚自己的来处和历史,无意去强硬地篡改遮盖。他享受孤独,只是偶尔需要借一点人声当做慰藉。能有一个洒脱不扭捏的女孩子陪伴在旁,动静相宜,已经非常完美。
欢喜吃饱了,嘴角还沾了点酱汁。放下筷箸才发现他一直在看她,旋即爽朗一笑,“我食量惊人得很,是不是吓着你了?”像对着熟识已久的朋友,顽皮而友好。
为这晴天晚霞般柔和的笑容,他无端觉得愉悦,也开口打趣道:“难为你一个女孩子家,工作那样肯拼,否则光是养活自己也不容易。”
“说起工作……江氏酒业的事,我一直想找机会同你解释。”
欢喜坐正了,脸容恢复严严肃。若这次合作顺利,接下来肯定会有其他方面的业务拓展。她已同江知白谈过,尽量争取更好的条件,打算交给叶秋成来做。
“你别多想,这也无关什么讨好或补偿,本就是你应得的。若你坚持拒绝,更让我无地自容了。”
“这都无妨。公司既然这么安排,自有其考虑,你也无需为此反复道歉。”他听完了,神情平淡如常。抽出纸巾递过,指一指嘴角示意她擦掉,“你今天特意请我吃饭,就为这个?”
“当然不是。”她神秘兮兮眨眼,打开不起眼的帆布挎包,从里面拿出样东西,献宝似地在他眼前一晃。
叶秋成纳罕接过,看出那是比巴掌还略小的俄罗斯纯银旧酒壶。方形扁口,雕刻东正十字花纹,底部覆一层手工柔软皮革,造型别致优雅。
欢喜兴冲冲拣了两只小玻璃杯,分别倒入八分满:“尝尝看。”
白露过后,是一年中最好的时机。酒厂会在秋季召唤回酿酒师,开始酿制一年中最美好的甘醇。
她举举手里的酒杯,像水一样喝一大口。清冽芬芳的液体,从喉咙一直烧灼到胃,两颊立即膨胀出红晕。反手照杯底,犹自眯起眼享受余味,有种随心所愿的顽童姿态。
叶秋成拈起杯子,谨慎地浅抿一口,“这酒有什么特别吗?”
“当然。”
第六十九折戏秋之绝酿[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