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萝告诉自己要冷静,开始用冻僵的手指编辑信息,简单把情况说明。写到一半时,沈望突然打来电话。
大雪荒寒的夜色里,男子沉稳的声音如同幻觉。欢喜离开后,这是沈望第一次主动跟绿萝联系。他知道她们之间的心结难以消解,又不好直接去问欢喜是否已同绿萝相认,两人如何相处。
误打误撞地,得知绿萝竟身在几千里外的偏僻乡里,还拖着个九岁小女孩,被暴雪阻滞寸步难行。
手机不断提示即将断电,他省去寒暄,言语简要直接,让绿萝立即把详细地址报出。黑屏前的最后一秒,绿萝听到他说,留在原地不要乱跑,我会尽快抵达,想办法带你们离开。
剩下的是等待和无尽焦虑。她还没来得及告诉他情况有多糟,丹棱乡早就停止往外发车,同样也没有外面的车进来过。恶劣天气太容易出现意外,万一沈望路上出点什么岔子,她简直不敢想要怎么面对欢喜。
手机彻底没电,她无法再联系任何人,只能等他。
漫长的二十七个小时过后,大雪放晴,乱云成团的天空恢复宁寂。
郊野的风仍冷冽刺骨,沈望在晚上八点多抵达。只有他一个人,开了辆租来的越野车,轮胎有防滑措施。他言出必行,跟欢喜有关的事,从未大意落空过。
绿萝从旅馆老板处打听过,从上海乘搭飞机到省会,再到最近的镇上,最多只要九个小时。她不知道沈望当时并不在上海,是从更远的地方辗转而来。
天天退了烧,人还昏沉着,一直缩在床上睡觉。房间简陋冰冷,突然有了响动。清晰稳定的脚步声,简洁而条理分明的低声交谈,预示着窘迫和混乱即将结束。陌生英俊的男人出现在昏暗烛光中,暖热手掌贴住她的额,说:“我给你们带了衣服和药,别担心,很快就能回到城市。”
旅馆已没有多余房间,沈望今晚没地方睡,决定连夜赶路。绿萝从楼下打了半盆热水给他洗脸擦手,水温并不高。她们将近一周没有洗澡洗头发,困难是明摆着的。
沈望凑近烛台,打开导航研究路线,说:“我们得尽快离开这里。到镇上找家条件好的酒店,先住一晚,然后开去省会,直接搭飞机回上海。”
雪随时可能再下,天气变幻莫测,出去的路会比进来时更糟。他计划周详,已拿定主意,并非同她商量。
沈望向来如此,很容易让人觉得他处理问题的态度太过自负强硬。绿萝早就习以为常,决定听从安排,默不作声地收拾行李。他千里迢迢赶来,一言一行都落在实处,让她惶恐的心终于安定。
“一个小时后出发吧。”沈望关掉手机,用手掌揉了揉前额,“我一天一夜没睡了,要恢复一下精神。”
绿萝抬起头,为难地四下打量。屋内只有张窄旧的硬木床,天天睡在上面,不知道哪里可以让他休息。
没等她开口,他径自搬过一把椅子,坐在上面闭目养神。头微微向后仰,靠着冰冷的墙。松弛中亦有随时保持的警觉,眉头并不舒展。绿萝知道他只是小憩,不会放任自己睡着,还是轻手轻脚吹熄了蜡烛。合上行李箱,她无事可做,安静地坐回床边。
旷野风声呜咽,大颗冰凉的星子悬垂在天际。澄澈雪光从窗外映进来,在沈望消瘦的侧脸染上一层柔和的银。
狭窄的空间共处一室,却没有丝毫紧张生疏。
寂静中有他轻微均匀的呼吸,双手自然交叠放在身前,领口松散开,裤脚溅满零星泥点。隔着冷冽空气和茫茫夜色,她一直在看他。他们见面次数不多,印象中的沈望一贯矜贵整洁,应对任何状况都游刃有余。绿萝从未看到过他这么筋疲力尽的狼狈模样,心里涌上一丝伤感。
他此刻出现在跟自身完全不相称的落魄脏乱之地,开了很久的车,冒着生命危险在冰雪封冻的穷乡僻壤里穿行,因为她是欢喜在乎的人,他承诺要把她带回去。
某个同样寒彻骨髓的雪夜,当欢喜决定同过去彻底告别,她仍毫不怀疑地说,“尽管发生了这一切,我从未怀疑他是爱你的,也请你相信。”
相信爱,相信它的存在,如同相信它的终结。这份力量不会消亡,会在时间里留下断续线索,等浪迹的脚步一一辨识、寻回。
或许有一天,当他们都老去,不再怀抱年轻时的剧烈和偏执,才能对彼此有更多悲悯。懂得分开无关欺骗或背叛,只是生命里必经的荣枯。懂得无须为做过的选择寻找理由解释,懂得对方所有的空虚、失望、软弱和困惑。懂得曾经互相付出过的代价,以及对这个世界的抗争和无奈。
那一晚,绿萝从未如此强烈地预感到破碎和即将到来的别离,却无能为力。
一个小时后,沈望精准无误地醒来。转动酸痛的脖子,轻声说,“走吧。”
他没让绿萝再做任何事,先把行李箱搬去车上,又腾出手来抱天天。
路况恶劣,突发状况频出。盘山道逼仄弯曲,拐弯的锐角都是视觉盲区。沈望集中全部精力应付,中途不与她们交谈。怕熏着小姑娘,偶尔停下去车外抽根烟提神。
沿途景致荒凉,积雪下裸露一块块黧黑的岩石。路面被太阳晒化,冰屑混合着泥浆堆积在车辙两旁。轿车撞向山崖留下的残骸,突兀地出现在眼前。绿萝心惊肉跳,忍不住去想车里的人如今是死是活。
“别去看那些。”他透过后视镜看她,从前面递过一瓶水,“困了就睡一会儿,到地方我叫你。”
他们翻越了一座海拔三千多米的山头,前方开始清理道路,只留下窄小的单行道,行驶速度不得不慢下来。抵达县城,比预计的多花了四个小时。
已经是凌晨三点半。
两个风尘仆仆的男女,带着一个感冒中的小女孩,出现在小县城的路边饭店。
打着呵欠的老板娘把三碗面条端上桌,顺手在沾满油污的围裙上擦了擦。沈望毫无胃口,也吃不习惯,随便喝了两口热汤就放下,出去外面接电话。
天天饿得厉害,埋头就吃。身子暖和了,才想起来偷偷问绿萝,“那个叔叔是谁?”
绿萝摸摸她的头发,附在耳边悄声说了句什么。天天神情茫然,似乎不大能理解。她还记得那年跟欢喜同去清江村的江知白,连齐伯伯也说,他们看起来像她爸爸妈妈年轻的时候。但她什么也没再问,只是好奇地透过帘子打量。
十几分钟后沈望回来,神情略有为难,“斜对面就有酒店,不过现在去的话,也睡不了几个小时。最早一班回上海的飞机是六点二十。”
绿萝知道他急着回去,或许有公事不能耽搁,却于心不忍,试着劝道:“可是这样赶路太勉强了,你需要休息。”
“没事,我可以在飞机上睡。”他顿了顿,“欢喜那边可能有点状况,还不确定,我不太放心。”
绿萝就明白了,立即说:“我没问题,直接去机场吧。”
从县城开到省会的路比较畅通,两个多小时就到。沈望一直没吃东西,在机场买了杯浓咖啡匆忙喝完,直到过完安检登机才松一口气。天天的座位挨着沈望,她对这个叔叔很好奇,绿萝也想让他们多熟悉,便没有提出调换位置。
天天来时睡了一路,精神很好。她是头回坐飞机,一直在小声地问东问西。沈望很有耐心地照顾她,问空姐要热牛奶和毯子,一路也没顾上睡觉。绿萝累到脱力,不知不觉眯着了。
落地前一阵气流颠簸,她惊醒过来,下意识探头去找天天。头等商务舱空间宽敞,舷窗紧闭,小灯柔和的光洒落两人头顶。天天伏在桌板上用本子写字,沈望凑过去,不时低声同她说话。一大一小相处融洽,他的细心妥帖,让漫长的航程不至于太枯燥。
沈望看起来很喜欢小孩子,完全没有敷衍和不耐烦,这让绿萝十分意外。降落时空气压力变化,耳膜传来阵阵刺痛。他亲手替天天戴上耳塞,又教如何她张口用气息调节。
钻出机舱,阳光明媚温暖,令人精神振奋。绿萝忍不住好奇地问:“你在写什么?其实……作业没做完也没关系,以后会有新老师和新学校。”
第八十三折戏 垂野星[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