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连欢喜自己也说不清楚,真正知道底细的人就更少。熙攘看客,只晓得意外的过程和结果,却由此衍生出各种香艳恶毒的揣测。
大致的过程是这样——
下午两点左右,她独自前往蓬莱会馆与江知白见面。
接待处做完登记后,很快收到他发来的一条信息,写着湖心岛独院客房的具体门牌。她没觉得哪里不妥,天气阴冷透骨,总不能为了避嫌跑到凉亭里去吹风。
欢喜记得通往湖心岛的路。过了曲桥,卵石小径通幽处,沿途不见半个人影,只有鸟雀不时在花枝叶影中跳跃。
左拐右拐,没多久就来到僻静的小院门口。花墙栅栏内,是一栋风格古雅的两层小楼建筑。
风渐起,摸约要落雨。天光透着一种发青的暗淡。屋里已亮了灯,在帘后影绰绰浸出黄晕,门却没锁。
欢喜叫了两声不见回应,疑惑地脱鞋入内。楼上传来曲调伤感的英文歌,从唱机里蜿蜒流泻,温柔又寥落。
那是最后清楚的记忆。后来就像魇着了,跌入混沌。
她和他问心无愧,却挡不住有人心中有鬼。看不见的手悄然伸出,在暗中恣意摆布,把欢喜不愿玷污的跟江知白有关的过往,变成一桩彻头彻尾不洁的噩梦。
她朝木楼梯走过去,脚步很慢,像是应和着乐曲的节奏,轻得发不出一点动静。心底抑不住涌上酸楚的伤感,不必再猜了,这就是他们的最后的告别。离与散从来如此,就该是悄无声息的。
秋酿酒不温不火,没有大红也不至于毫无动静。像他们之间的很多事,被时间推着身不由己地往前。说不上多好多坏,动荡过后归泯沉寂。
答应做酒品联名,是不想让他为难。拒绝跟舞团的合作,是不想令自己为难,不能在他的伤口上继续开花结果。
他终于还是要离开。各自岁月长,难闻衣衫薄。欢喜想着不免难过。
那难过不知何时变成实体的,看不见摸不着,压力却大得惊人。那天她有一点伤风,本来就鼻塞呼吸不畅。突然被困在这可怕的逼仄里,肺部的空气快要被抽干,气息粗重十分艰难。试着换个姿势,手脚又仿佛捆着千斤巨石,疼痛乏力。
空气不断变得凝重,阴谋险恶的重量,黑雾一样淹到身边,无声渐至没顶。
欢喜有点害怕,分明察觉不对劲,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头好痛,后脑像浇注了滚烫的铁汁,堪堪要炸裂。从那裂缝深处,传来似曾相识的苍老女声,“快醒来。”
幽微如叹息,令人觉得恻然且孤独。
冰凉气息吹上她颈窝,低喃仍在耳畔似远忽近盘桓:“快醒来。你看,那盏灯要熄了。”
欢喜正寻思说话的是谁,一股力量朝她的背心猛推一把。又痛又冷,欢喜忍不住憋出咳嗽,就醒了。
醒过来依旧动弹不得,她疑心那咳嗽原是喉咙里发出的尖叫,只因力气太衰微,变成几不可闻的一点杂音。
心中满是不祥,昏蒙的痛楚还在寸寸拧绞骨骼。猝不及防地,欢喜浑身一凛,头皮麻木缩紧。
很奇怪,一定是出了事。
她艰难扭动脖子,发现自己躺在柔软大床上。另一侧是无知无觉的江知白,双目紧闭,唇色红得诡异。
极微弱的意识缩成一个很小很小的核,是在那一刻,她洞悉了秘而不宣的疯狂。
书桌边有一只金属壳座钟,秒针是静止的。连时间也把这个房间彻底遗忘抛弃。于是她就放慢了呼吸,微微张开嘴,扑通滚落在地。麻木的肉体撞击床柱,皮肤被羊毛地毯粗粝地摩擦,钝钝的,知觉要很久很久才能传递回来。
叫也叫不出声,根本来不及恐惧,也顾不得身上衣衫不整近乎半裸,本能地要去寻找一口新鲜空气。
手脚都是软的,一脊的寒毛却硬刺刺乍立。是有人要她死,还要捎上他。用这种极不光彩的死法,造成一双偷情男女在裸眠中意外中毒的假象。
想到这里,欢喜几乎要发狂了。不甘和恨意是被囚的兽,在体内奔突冲撞,声嘶力竭咆哮。她清楚她绝不能,也不愿这样死去。
挣扎着爬到窗户边,抠住把手又推又拉,完全难以撼动。或许被锁死了,也可能是她颤抖的手指扳不开。
窗外大雨磅礴,狂风吹折了树枝,横七竖八断落在卵石小路中间。透过模糊的玻璃,她看见两个穿工作服的身影正在冒雨清理。咬牙定住神,伸手摸到那只冰凉的金属座钟,拼尽一口气狠狠砸过去。
垂下手臂她重又软跌在地,晕眩铺天盖地聚拢,把仅剩的一点神识拉入昏聩。彻底失去知觉前的一秒,欢喜听到玻璃清脆崩裂声,如同她破碎的延伸。
冷风携着雨水争先恐后涌入,浇灌在苍白垂死的身体上,她已尽了全力。
沉下去的沙子再度泛起,会把水搅得污浊不堪。
那是一个晦暗的凌晨。
千军万马乱蹄声响,好似雨疏风骤仍在频频敲窗。欢喜在惨白的灯光下猛睁开眼,如遭电击般,从胸腔里吸进一大口空气。
啊她仍活着。
活着就要面对更多问题。她试着动了动手指,发现手背上插着输液针管。靠在床前盹过去的甄真被惊醒,见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睁着眼,吓一大跳。
“你什么时候醒的?我去叫护士……”
“他怎样了?”欢喜扯住她的袖口不让走,马上要一个答案,甚至来不及去想是否承受得住。
“江知白没事。”甄真知道她问谁,说:“轻度一氧化碳吸入过量,万幸有惊无险。他中毒时间比你长些,应该还没醒,连越在看着。”
甄真什么也没问,事实上她不晓得该从哪里问起,只把知道的说给欢喜:“厨房里在用明火煮咖啡,沸出来的水把炉子浇熄了,摩卡壶烧得焦黑。你拿钟砸破窗户,被园丁看见,疑心出了事就去敲门。据他们说,到处都是好浓的煤气味,在院里都能闻见。你和他在二楼房里……”
“我没有……没有跟他怎样。”欢喜垂下眼打断,憔悴的脸容遍布哀伤纠结。
后来的事她还能记起。她和江知白,几乎是未着寸缕地被摆在床上。多么像激情过后拥着倦意沉睡,以致忘记了炉灶上还煮着东西。若他们死去,整件事便顺理成章地盖棺定论。就算他们没死,一样酿造出了百口莫辩的丑闻。
究竟谁布的局,又是谁亲自动的手?心思何其龌龊歹毒。
欢喜揉了揉酸胀的额角,使劲回想却一无所获。去蓬莱会馆的路上,她根本没遇到过任何人,跟江知白连话都没说上半句,醒来已经并排躺在一起,更弄不清是什么时候因为何种原因失去知觉。
“如果是被敲晕,肯定有哪里会痛吧?”她又摸摸脑后,连皮也未擦破一块。
肯定不是物理攻击,身上没有伤口,也不记得跟谁打斗过。她是去见江知白,在一个不算陌生的地方,根本毫无防备。
欢喜说不下去,困惑的呢喃就此停住。
“事情出在蓬莱会馆,又跟江知白有关,自然有人忙着封锁消息,倒不至于扩散出什么恶劣影响。不过……”甄真眉间显出不忍,怜悯地轻叹一声:“你还是得想法子跟沈望解释一下,这事瞒不了他。有人把话传得很难听,说江知白是因为爱而不得,一念之差想拉你一起殉情。”
第八十八折戏 故人终场[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