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你俩的事,都要靠我在中间通传了?”连越斜眼看她:“这么简单的话,你为什么不自己跟他说,比我说更可信。”
他现在未必最相信她。欢喜默默地低下头,声音低不可闻:“那就等以后有机会吧。”
这个以后,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连越叹道:“私有化捅破了马蜂窝,不能一鼓作气推进,沈望已失去先机。跟吴丝桐的角逐,耗尽了他全部心力。就算最后结果不随人愿,你也不要恨他。你记着我今天的话,这样想,对你会比较好。”
欢喜当时还不大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连越一向不大赞成她和沈望在一起,即使现在仍然不看好他们的未来,竟然会破天荒地说出让她不要恨他。
恨他?她从未想过,心中却多了一种因无力而生的恐惧和茫然。
沈顾北送医及时,抢救后终于脱离生命危险,但健康状况一落千丈,需要漫长的恢复调理。因有轻微的脑出血症状,这次发病一直被当成年迈中风处理。昂山廷提供了老人一年来的所有健康资料,没有人想到要从参中毒这方面检查,让吴丝桐动的手脚隐于无形。
老董事长缠绵病榻,由副董事长沈立暂代集一切职务。由于沈顾北对长孙的偏爱和重用,时任执行总裁的沈望成了名副其实的集团第一掌舵人。但他所面对的危机,跟之前相比反而更加恶化。
一个月后,欢喜在“怀让舞集”的水舞演出中看到了楚光云。
那是个非常美丽的女孩子,也是令人一眼难忘的优秀舞者。眼睛的形状如同金色的蜜杏,肢体比鸽子更纤细轻灵。
当故事里的人活生生出现在面前,带来的惊动难以用语言描述。
缂丝制作的演出服薄如蝉翼,令这场水舞首演增光添色,共同成就精彩绝伦的视觉盛宴。欢喜却从她的舞姿里,看到一种痛。
跳舞是很痛的事,无论在陆地还是在水里。每一块肌肉骨骼都要用到极致,很痛,但无法述说,只能以身体和意志来对抗、展示和表达。她换一个姿势,又换一个,试图找到空间来存放她的延展和飞扬。拉开双臂,抬起腿,是飞翔和逃离的姿势。仿佛有什么长久困在她的肉身之中,急欲冲破沉重的禁锢。
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在灯光重新亮起前的片刻,欢喜起身走进后台。
有几个妆容艳丽的年轻女孩子靠在椅子上嬉笑聊天,说着叽里咕噜的泰语,她们是没有机会上场的替补舞蹈演员。欢喜用英文问她们,苏婉浓·砂楚在哪里?
Namu·Suwanun·Chaichuea,是楚光云的泰国名字,她用这个身份活了许多年。
一个年纪颇小的女孩指了指走廊尽头,调皮地吐一下舌头,又问:“你是她的朋友吗?这里不许观众进来的。总是有观众带鲜花和礼物来看她,想跟她做朋友,男的女的都有。她跳得太好,我就没机会上场。”
女孩机灵俏皮,话也很多。右脸有一颗褐色泪痣,令人过目难忘。
欢喜说是,我就是她的朋友。
沿着地上淋漓不断的水迹,她找到一个供舞者单独休息的小化妆间。
女孩刚脱下缂丝演出服,头发盘在水晶发饰里,脸上妆仍未卸。她在身上裹一条驼色的毯,裸着肩膀,眼珠颜色很深。朝欢喜走过来时,微微晃动曼妙腰肢,脚步轻捷如羚羊。
未等欢喜说出自己是谁,楚光云已认出她,说:“你来了。”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我本来可以拒绝出演,反正也有B角。但我还是来了,因为我很好奇,想看一看令他无法面对宁可远走他乡的,是一个怎样的人。”她缓慢地开口,指尖抚过刚脱下来还残留余温的缂丝舞衣,“这衣服是你设计的,很美,像你一样。”
楚光云说得坦然,神情也很平静,仿佛完成了一个简单的愿望,值得这片刻的满足和安宁。
欢喜看着她,唇角流出叹息般的微笑,“他不能面对的,不是我,一直都是你啊……”
“我记得的。”楚光云突然靠近,在欢喜耳边很轻地说。
楚光云告诉她一个秘密,“所有人都以为,我失去落水之前的记忆。不是这样,我只是不能面对,所以不愿回来。”
她被风浪击碎的记忆,早已在重拾的痛与舞中悄然复苏。印象最深的画面,却是深海底江知白不断远去的身影,最终消失在黑暗与绝望的尽头。船上那些人,包括江知白在内,都没有再回来救她。
“那他有没有告诉过你,我跟他的如何认识的?”
“他认出我之后……”楚光云停顿了一下,“跟我说得最多的就是‘对不起,那我想,还是不要再相认比较好。没有人愿意一直对着债主,就像上岸以后要先脱掉湿衣服。”
于是欢喜把跟江知白的相识告诉了女孩,也在回忆和诉说中,同过去认认真真告别。在楚光云“去世”多年以后,他依然在用那台很旧的黑莓手机,只因为里面有她的点点滴滴。内心深处难以解释的灵犀,让江知白始终相信她还活着。
“他被救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了设备想再潜回去。船上的人都不同意,只好把他打晕。他们认为没有希望,只想在风暴变得更不可控之前尽快离开。”
楚光云垂下眸子,怔忡良久。真是闻所未闻……当年的事过去太久,相关的人早就四散难寻,她也从未想过去追究求证。重新撕开伤疤毕竟太痛苦,只好假装遗忘,不去触碰。唯一的幸存者只有江知白,但他不是那种会为自己辩解的人。
他们当时都太年轻了,缺乏应对意外的能力,也不够成熟冷静。然而在人性的考验面前,并没有她以为的那么不堪。
楚光云的泪水凝滞在眼眶之中,软软地说:“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这是我最该为他去做的事情,在发生了所谓的煤气中毒之后。”欢喜提起那件事,有不逊于她的坦荡,丝毫不见难堪和羞耻。她说:“珍贵的感情有很多种,并不仅限于男女私情。我跟他认识这几年,确实经历了不少。但我希望将来某一天,他能用谈论老朋友的轻松和怀念跟你说起。”
“那件事我不是很清楚,他们都忙着封锁消息,媒体不敢报,更没人在我面前提起。不过……现在我好像有点明白,他为什么只能一走了之。我知道你是沈大少的女友,偷情或许是场误会,江对你的感情却是真的。”
“你们失散在海洋里,目的地是同一座岛屿,却互相看不见,总是孤零零地一个人。穿上再美的衣服,融入再美奂美轮的布景,也没有办法成为那波澜壮阔的一部分。其实很多人都幻想过失忆,认为可以忘却痛苦。而对真正失去过的人来说,没有真实地活过,才是另一种痛苦吧?”欢喜按住她的肩膀,郑重道:“如果我是你,我会去找他。”
女孩微微侧转过脸,陷入沉思。发冠间的水滴落在面庞上,粉白交映如凝露的花朵。无形而沉重的负担似冰山消融,带起的涟漪在唇边绽放。她忽然笑了,“你的提议,听起来似乎也还不错。”
你有没有试过要去救我?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她不敢问,他不肯说,留下心结变成死结。以后还能不能在一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都应该得到答案,认清对方没有辜负过青春年少里的彼此。
寻回失落的东西很难,总还是要出发的。
首演获得空前成功,接下来还有六场。鲜花着锦的鼎盛之时,楚光云离开了泰国舞团,剩余的演出都由B角顶上,恰是那个右脸有颗泪痣的年轻女孩。
没有人说得清她去了哪里,只有欢喜知道,属于江知白和楚光云的未来,将由他们重新开始书写。而江知白和沈欢喜的故事,到这里就该结束了。
把痛苦的过去扛在身上,被压得无法呼吸,每一步都是在逃避。为什么不调转方向,去创造更值得珍藏的美好呢。
从今往后,她记忆里的江知白,永远只如初见。他是河神伊西斯,也是游走在尘世间的行吟诗人。那个骑重机车的男子,头戴盔甲,如纯银铸成。当他站在舞台中央,容止熠熠生光华,俊美似天神临降。无数画面在寂静中定格,就像他手持相机专注的模样,凝固了最温柔的时光。
或许有一天,她能在江知白的摄影展里,看到盛开在水中的楚光云。
你们都要好好的。这样的告别,也很不错。欢喜想。笑着笑着,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第八十九折戏 狐狸的底线[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