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工作日后,甄真把“梵香云”的面料检测报告拿到手,有效期长达120天。
一共十页,绝大部分指标都符合行业要求。只有纤维成分分析那一栏,显示得清清楚楚:蛋白质纤维。
真丝确实是真丝,但它不是莨纱。香云纱不能用工业染料,仿制的面料就缺不了染色。
“可分解致癌芳香胺染料”检测,共24个测试项目,一大串普通人看不懂的化学名词密密麻麻排列下来,其中氨基偶氮苯和二路联苯胺两项的数值,略高于标准要求0.3。
这已经足够。
“梵香云”的临街门店,被挂上“黑心商家”的抗议条幅,很快引起新闻媒体关注,各大门户网站实时跟进。以假乱真曝光,购买过这种成衣的消费者纷纷前去退货,处理结果并不令人满意。无论如何投诉,店家不肯承认商品有假,只答应原价补偿。
能花好几万买条裙衫的客户,通常不好糊弄。只要有人牵头,顺理成章地开始联合维权。香云纱是假的事小,丢了面子事大。拥有一定购买力的消费群体因此受到抨击,被嘲笑贪慕虚荣,人傻钱多活该被骗。奢侈品市场的不良风气引起众怒,舆论很是沸腾了一阵。
欢喜把那堆二十万天价的衣服退掉,反手就拿着面料检测报告提供给联合维权委员会,把品牌给告了。
售假事件里,高端商场既是受害者,也是责任人。不知情不等于无过错,同样受到不小的波及。
一周后,“梵香云”关门撤柜。商场的调查结果公示,指认这件事最大的责任方在品牌代理商。他们办好入驻商场的资质后,会给商场返点。专柜服装类,一般按盈利的30%,多则过半。奇高的吊牌价,可想而知里面的交易利润有多大。
一线购物中心专柜售假丑闻,对商场的口碑和信誉度打击很大。把造假品牌引入商场,跟众多国际大牌的专柜放在一起,恶劣影响很难在短时间内消除。很多原本积极参与招商入驻的品牌裹足不前,暂时抱持观望态度。这给了欢喜趁虚而入的机会,把旁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梵香云”原店址拿下。
签完合同那天,她听从连越的建议,让冲突到此为止,不去涉及“梵香云”背后更深层的经济账目问题。
连越说,“你如果只想要那家店,做到这步就可以了。一场战斗里,总免不了要先砍断敌人的旗,但那杆旗并不是我们的敌人。真正的敌人,无法靠这种方式撼动。没有一击必中的把握,玩火容易烧身。”
她很敏感,飞快地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你一直觉得我不是她的对手。”
连越一面摇头一面笑,“你的招数很聪明,也很凌厉,可是太急了,不适合你。上次表架的事,是他们主动找上门设圈套,还击也无可厚非。这次不一样,是你先找的茬。入驻商场只是个借口,谈不下来这家也可以去试别的。非要搞掉‘梵香云,难道你没有一点私心?”
“那也比吴丝桐的肮脏伎俩光明正大多了。我只是个凡人,不是圣母活菩萨,有私心很正常。”
欢喜推开只动了两口的餐盒,起身去倒一杯热水,随手往里面丢进去好多片青柠檬,“让作恶的人付出代价有什么错?只是赔掉一家店而已,才哪儿到哪儿。如果这就叫报复,绿萝被撞断的腿怎么算?”
她把唇印咬得更深,听起来颇有意犹未尽的衔恨。
连越则更加冷静,“那只是你的猜测,谁都没有证据证明是吴丝桐做的。”
“有些事不需要证据,人的心会作出判断。难道你们不这么觉得?”
“我们怎么觉得不重要。从什么时候起,你开始把吴丝桐当成自己唯一的对手?跟她无休止地缠斗,时间精力全部投入到寻找对方的把柄上面,比走好自己的路更重要吗?有时候人和人的区别,不是看他得到什么,而是看他从能得到和舍弃的里面选择什么。”
“沈望回来了。”连越忽略她的沉默,说,“你放不下他,就主动去找他,比把怨气发泄在另外的靶子上更有用。”
“师父……”欢喜不愿接这话,握杯子的手微微颤抖,“我可以为自己选择退一步海阔天空,也不是以争抢为乐趣的人。可是现在不同了——”
一定有什么事令她措手不及,本能地竖起浑身尖刺,自保的同时不在乎伤人。欢喜喝一大口柠檬水,酸得牙根都哆嗦。胸口仿佛有重物沉坠,无法继续说下去。
连越没有追问她究竟哪里不同,坚持态度道:“一个人站得越高,对手就会越多越强。但不要把吴丝桐当成你的对手,如果你这么觉得,未来还将遇到无数个吴丝桐。狐狸会渐渐忘记山顶的风景,停在半山腰,穷其一生去跟鬣狗缠斗。”
连越的话在欢喜心里向来很有分量,她思来想去一整天,决定主动给沈望打电话,在江知白离开一个半月以后。
该跟他说些什么呢?原来交付秘密比保守它更难。很少有秘密会受欢迎,大多数时候,人们对充满不确定的事物,态度都很抗拒。
握着充满电的手机,迟迟不能拨出号码。欢喜试着理清思绪,觉得还是当面告诉沈望比较好。
有些变化在悄然发生,已经超出她能独自承担的范围。因为生过重病,欢喜对身体的知觉异常敏感。腰腹一直有种微妙的坠胀酸痛感,生理期推迟了将近两个月没有来。时不时牙龈出血,整个人暴躁不宁。种种迹象表明,她应该是怀孕了。
从怀疑到确定,最初的震惊过去,只留下日渐复杂的忐忑。浅浅的喜悦和浓重的不安交织,扰得心神俱疲。欢喜没有经验,身边也缺乏女性长辈的呵护,不知该如何应对和安排以后。
不能完全算作意外,也不能怪他不小心。某一刻,她非常渴望拥有跟他的孩子,对这种可能性,亦有过模糊的预感。然而当事实真的摆在眼前,才发现自己并非做好充足准备。
真是奇妙的感觉。她和沈望之间的缘分,兜兜转转看不清未来,却以这样的方式再次紧密相连。
身体的不适还能克服,随之而来的是情绪很不稳定。前一刻还高高兴兴,下一秒就莫名其妙陷入低落,动辄蒙头大哭一场。也不见得为什么事伤心,哭完了自己都觉得没劲。
想着想着她困倦不已,歪在床上昏睡过去。两个多小时后被饿醒,天都黑透了。强烈的饥饿感抓心挠肝,半刻都不能等。用最快的速度烤好面包片,做一份简单的火腿三明治,嚼两口又索然无味,抱着垃圾桶哇哇狂吐。
漱完口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扶着墙重新躺回去,抬眼就看到和那晚一样明亮的星,疏阔地散缀于夜空深处。
温存蜜语犹在耳畔,他曾那样满怀期待地说起:“我们以后的女儿,会长得像你。有比星星还漂亮的眼睛,头发又密又长。”
她觉得好笑,揽着他的脖子问,“你怎么就能肯定,一定会是女儿?”
沈望认定的事,有种没来由的自信,仍自顾娓娓地描绘:“你们是我最珍爱的宝贝。说不定她比你还淘气,手指上长着看不见的翅膀,总想要去征服全世界。那时你就会知道,为什么你那么倔我还那么爱你。”
等待的忙音响了很久,就要自动切断的当口,突然被接起。
在她的紧张中,沈望缓缓地说:“我九点半还有个会,只能休息十五分钟。”
事实上这次通话并没能持续十五分钟那么久。欢喜问过沈顾北的病情就找不出别的话,剩下大段空白的沉默。
举足轻重的人物,健康状况向来是个迷。沈望不方便在电话里透露太多,听起来像是无大碍,又像是不太好。
冷静缜密的措辞,让欢喜感到浑身一阵发冷,沸腾的期待消失无踪。讷讷地“嗯”一声。她刚吐过,气息萎靡,喉咙异常嘶哑,说话也瓮瓮的。他听出来了,问她:“你生病了?”
她忙说没有,又迟疑地补充,“可能有点着凉,鼻子不通气。”
“照顾好自己。”
 
第九十一折戏 含珠[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