样子比痛失幼崽的兽还悍烈,谁也无法慑服。
叶秋成脑子里嗡地一声,下意识奋力把人抱住,连拖带拽地往回拉。他不操心沈妙吉的死活,只怕欢喜毁了自己。可她力气大得惊人,固执地拳打脚踢。
“都住手!”
听到这声音,欢喜抖一抖,蓦地停下挣扎。透过血和泪,定定地看着他。
突然想不起来眼前的男人是谁。她皱起眉,脸上露出茫然的神气。像是失望,又像是难过,最后凋零成一种地老天荒的悲哀。
在走投无路的绝境,用足以彼此摧毁的力量相爱。在生离死别的前夕,他抱着她泪流满面。彼时的深信不疑,全都化作利刃把她寸寸凌迟,割到体无完肤。
有什么东西正悄然熄灭。声音极细微,他们都听见了——只有他们能听见。
沈望面色青灰,短促地低呼一声。
原来真相是这样揭晓。在他千百次的设想里,从来没有一种,比得过今日的惨烈。
欢喜的衣裙被扯破,披头散发浑身血污。她已经被整个打碎,踩成烂泥。他试着靠近,心里止不住地慌了一刹。
欢喜就在那一刹甩开叶秋成,浑身线条绷得又直又硬,猛地朝他扑过去,“你把奶奶还给我!”
他用胳膊抱住她,紧紧地箍在怀里,心痛得几乎语无伦次,状似央求地说:“不要这样,不要在今天……”
沈立拨开人群奔上前,一大群训练有素的保镖很快把场面控制住。又有几个人想动手把欢喜拉开,沈望喝住他们:“都别过来!”
欢喜什么都听不进去,她咬牙切齿地恨他,却没有力气再踢打。终于站不住了,失重地滑跌在地,把头深埋入膝,胸腔发出干涸的哀嚎,比哭泣更令人恻然。
她一定好痛好痛,在酷刑中被剥掉全部皮肤,裸露出鲜红的创口,每一寸都痛不可忍。连旁观的叶秋成都觉得头皮发麻,亲眼目睹之前,他从不知道人可以被摧毁成这样,更无法想象这一幕会发生在欢喜身上。
很少有人能体面地表达痛苦,悲到极致,连哭也听起来像笑。
她抽着气,喉咙里的哀求碎不成句,“你把奶奶还给我……你答应过我要保护好她……你骗我……我什么都不要了,把奶奶还给我好不好……”
生离死别,凡人之躯注定难以承当。世界从来都是这样,没有悲悯可言。
沈望也半跪在地上,把她颤抖的肩头拨入怀,浑身如坠冰窟。他拼命保存最后一丝理智,想把她带离此处。
欢喜忽然抬起头,双眼睁大到极致,大颗大颗的眼泪不断涌出。烟花照在她漆黑的瞳孔,无比明亮,又像目眦欲裂。她的手用力揪住他的衣领,灰白的手指还染着血。
“给我个理由,随便什么都好。”
她忽然冷静,咝咝地喘着气。已经沙哑失声的喉咙,声音轻不可闻。伤心欲绝的目光里,隐约还有一丝期待。
沈望唇齿都僵住,半晌,终于开口,“……我无话可说。”
沈家嫁女非同儿戏,在婚宴上出了这种事,赶的又是这样的当口,要彻底消弭影响几乎不可能。沈立措手不及,当下忍无可忍暴喝:“你们还要闹到什么地步!”
欢喜什么都听不见,心聋眼盲。感情,她视同生命的感情,不过如此而已。
是啊,爱都是幻想出来的,只有幻灭才最真实。现在连谎言也没有了,余下的日子,不过多添一种新的噩梦。
她微微地抽了抽嘴角,脸上露出一种松弛的表情,“这就是你的答案。”这不是疑问,只是把令人失望的事实重复一遍。
沈望费很大力气握紧蜷曲的手指,不得不看着她的眼睛,“你就当我混蛋吧。”
这无情无义满口谎言的男人。
花好月圆的假象戳破,露出戏衣下累累白骨,丑陋如斯。那些青春年少时执拗过的一切,澎湃的,卑微的,真切的,鲜活的,坚定的,纯粹而剧烈的发生,最终在现实面前粉碎。
爱总是最先被放弃的,最为无用的东西。
她松开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动作很慢,仿佛从兽再次蜕化成人。退一步,又退一步,那么深地看着他,如同今生今世再没有机会。
红肿的眼睛异常明亮,一种半疯半清醒的冷静,无法无天,教人毛骨悚然。
捱过这一刻就好了,就没那么痛了。她沉重地,长长地叹息,累得再也无法说出一个字,终于漠然转身。叶秋成回过神,赶紧迈步追上前。他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做什么,只是打定主意不管付出多大代价,都要竭尽所能地维护她。
谁也不敢去拦。
“让他们走。”沈望挡在原地,如踏虚空,却坚定不移。
沈立一耳光扇得他身子偏转过去,反手又一下。长这么大,这是父亲第一次动手打他。
大雪依旧下个不休,空气很重又很静哑。
沈望走到窗前,惨白的脸颊上印着红肿指痕,还沾染了衣领沾上的血点。她的血。什么也是一样,万事万物,只会由热变凉。人活着总有太多身不由己,跟爱或不爱没多大关系。
他盯住风雪里伶仃的背影,连眨眼也舍不得。
风势陡然而起,搅动她的发她破碎的衣,蓬乱如云。
最后一束四尺玉蹿至高空,万艳千红如泣血,在有雪片坠下的夜空深处翻涌。宝光流溢,照遍她的一败涂地。
真讽刺。多么轰轰烈烈,也要腐朽沉寂。升腾得多快多繁盛,折堕便有多触目惊心。
天那么冷,她的衣衫太单,脚步凌乱。
欢喜就这么茫茫然走着,突然停下来看了一眼烟花,不知道在想什么,很快又低下头继续往前。叶秋成抓住她的手,又冰又硬,像从雪水里淘出来,鼻子里不断闻到鲜血黏稠腥甜的气味。
冰凉潮湿的寒气淹没了脚踝,欢喜的足印歪扭虚浮,忽然扑倒在雪地里。风卷走氧气,她只能用力呼吸,把雪片里所有的寒凉都吸入胸腔,刺得五脏六腑都激痛。抓起一把积雪在脸上揉搓,喑哑的嗓音在掌心翻滚。
她爬不起来,堪堪用双手捂住脸,强忍不愿被人听见的哭声。可是于事无补,泪水还是不断从指缝滑落。
人的身体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眼泪。宿命当前,这颗星星往昔的光彩??都损毁,只余一副落魄虚弱千疮百孔的空壳。
说不清是同病相怜还是心有戚戚,万千滋味无法形容。叶秋成一言不发跪倒在雪地里,抱住她的头,用很大的力摁在自己胸前。她已虚脱力竭,完全没有反应,整个身体软软垂挂在他的手臂上,失去知觉。
你就当我混蛋吧。他说。
所有欢愉,最终都要用痛苦来偿还。
凄迷风雪里的两个人终于走出视线,留下一地残局。
沈夫人饱受惊吓,昏厥过去好几次。沈立去看顾受伤的女儿,还不知情况具体怎样。沈望留在事发现场,从沈妙吉留下的血泊里捡起一台手持摄录机。打开来,从头到尾看完,目光逐渐飘忽,明白了这桩事究竟是如何发生。
他按住前额,像被一双无形的手牢牢抓住,僵硬地一动不动。
但现在显然不是顾着伤感的时候。他已在一天之内接连失太多,不能让事态继续恶化。
沈望叫来左珈陵,“去找人,把今天的监控都调出来。”
左珈陵听他口风不对,有些为难地僵了一下,“硬往下压?听说妙吉伤得不轻,沈伯伯那边恐怕不好交代。”
“不需要你来交代。”他冰冷的目光扫过四周狼藉,语带双关道:“全部处理干净,要赶快。”
第九十四折戏 婚礼上的刺客[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