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起来点,眼睛还半闭着,喉咙像是锈住了,很用力才沙哑地“喂”一声。
屏幕上显示陌生的号码,对面静了两秒说:“我还能见你吗?”
是沈望。她猜着了,久久地沉默,不应声也不挂断。
叶秋成转身走出去,那边说了什么他听不清,也不想知道。关上房门的刹那,却听见欢喜回答:“可以。让你的人都回去,不要打扰叶秋成。”
她真是太了解他,不用开窗看也知道。
半个多小时后,叶秋成端进来一碗面条,“要出门,得吃东西才有力气。”
欢喜扶着他的胳膊坐到桌前,先喝几口汤,破损的嘴角一阵抽搐。能觉出痛,就是还活着。她虚得眼冒金星,拿筷子的手不住地抖,掉在地上好几次。叶秋成不厌其烦地捡起来,再换新的。
最后一次,她索性不要了,低下头用手指直接捞起东西吃。每吞咽一下,发炎红肿的嗓子火辣辣地疼。食物是最本能的欲望,如同求生。所有残缺之后的滋生,都是从废墟中开始的。摧毁从来如此轻易,如同放弃,只要狠下心就可以。重建就没那么简单,总是粗糙笨拙,顾不上什么体面。他见过她最失态的样子,此刻也不觉得惊讶,反而放心几分。
雪后天地晴彻,青穹蓝得空空净净。风还在一下一下地刮,路面薄白的冰闪出耀目的光,刺痛她的眼睛。
叶秋成开车把欢喜送回住处,一路小心观察,果然没有任何可疑的尾随。
他拉开车门想扶她下来,欢喜摇头,撑着车门自己站定,百感交集地对他笑一下,“我要去接奶奶了。”
叶秋成左右巡视,路上空荡荡没什么行人。还是不放心,说:“要我陪你上去吗?”
她再摇头,眼神如同黑暗中暴动的海,风浪无声翻涌。忽然张开虚弱的臂膀,拥抱了他。时间一霎静止,如某年某月某个相似的黄昏。
他就明白了,他能还给她的,只有这些。剑斩情丝这种事,终究要独自面对,无人能够代偿。
叶秋成听她的话,独自驱车离开。你回去,忘了这几天,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她说。
他只是人海里太普通的男人,终日奔波只余自保,还有很长的日子要过。她只是不想再连累。叶秋成鼻子发酸,他当然可以对无力干预的事对袖手旁观。而她呢,遭遇这一番天翻地覆的劫数,怎么可能当什么都没发生。
除了还回去一个拥抱,最后能做的,也只是为她守口如瓶。
斜阳很快沉落,是那么多年来,上海最严酷的一个冬天。
沈望把车停在很远的地方,踩着路边残雪独自走到老楼前。
夜初临,白日虚假的温度被风一卷就散尽了。他立在那里,只觉透心冷,踟蹰着没敢上去。抬头望向那窗口,亮着朦朦胧胧一点黄,像呼吸似的抖动,摸约是烛光。是城市万千灯火中毫不起眼的一个,遥远、渺茫,明知不可成为他的安慰,却不乏温柔。
徘徊足有十几分钟,他扔掉烟头步上台阶,脚尖磕绊,险些跌倒。跨过横七竖八的杂物,好不容易到了门前,又站了好一会儿。那门没有锁,轻轻一推就开了。
欢喜在房里席地而坐,四周摆满了白色的蜡烛。她正呵手依次点燃,窗口透出的光就是越来越的烛火。屈起一只膝,面孔倚在腿边,一心一意地做这件事。样子像小女孩,认真又稚气,神色却十足憔悴。
她连郭碧漪的遗照都没有,只好把床头那张小小的合影摆在正中间。
沈望不语不动,影子被烛光映得巨大,满璧晃来晃去,充斥着整个空间。
无边的黑影笼罩了她。
欢喜抬起脸看一眼,面容如雪后旷野,寻不出悲喜惊惧,连留恋也不见蛛丝马迹。
他总是很守时,没有早到一分也不肯迟来一秒。
隔着烛海,他没办法继续靠近,便停了步子,长身玉立地站在那里。领口上有狐毛的出锋,虚虚实实挡着下巴。穿得这么暖和,一张脸仍毫无血色。
三天像几个世纪那么长,有太多后续的麻烦要一一解决,沈望一共只断断续续睡了不到十小时。一闭上眼,就看见欢喜浑身是血,撕心裂肺地哭喊,追着他一声一声问,“奶奶在哪里?你把她藏到哪里去了?还给我好不好……”
这一天终于还是到来,恐怕要彻底失去了。
“妙吉瞎了一只眼睛。”他微张了张口,把结果告诉她。
实际情况比这还要严重。
欢喜把那台摄录机狠狠砸在沈妙吉头上,左边眼眶骨折塌陷,晶状体受重创,只能手术摘除。花再多钱找再好的医生,只能做到表面修复。她落下终生残疾,左眼从此失明。容貌的损毁,则要用更长时间,接受反复整形来治疗。
一阵风从窗缝灌入,把蜡烛吹灭了两根。欢喜听完也无动于衷,重新用打火机点燃。他们这种人,不管做了任何事,付出的代价都会比旁人小很多。沈家千金一只眼,换郭碧漪一条久病卧床的命,已然不薄。
沈妙吉顺风顺水二十多年,没受过这么大的打击,完全接受不了事实,从醒来就开始寻死觅活。昂山廷24小时守在新婚的妻子身旁,想尽办法安抚。不停地发誓,不管她什么样都会不离不弃。他一直是沈家优秀的养子,现在成了情深意重有担当的女婿。
沈立为女儿遭受的无妄之灾痛心不已,沈夫人更是悲绝欲狂。她只有妙吉这么一个掌上明珠,誓要把凶手千刀万剐不足解恨。
沈望知道继母不会善罢甘休,也做好了充足准备应付对方的一切举动。态度异常坚决,就一句话,“谁也别想动她,除非我死。”
他顶住难以想象的责难,才把事情暂且压下,明面上不做追究。至于过了这阵子还会有什么变数,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此刻到她面前,只轻描淡写地说,“你别害怕,不会有人找你麻烦。”
“要我感激涕零,做牛做马来相报吗?”她叹一口气,扑得烛焰暗下去几分,“你实在不必如此。我没有失手误伤,是一心想杀了她给奶奶报仇,坐牢或者偿命都在所不惜。可惜差了那么一点,还是没能做到。”
“……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冷然一哂:“我小时候怕鬼,看完故事书,晚上睡觉都不敢把脑袋露出来。现在不怕了,因为长大以后就知道,衣冠楚楚的人永远比鬼更可怕。”
对欢喜来说,和奶奶相依为命的感情,死一万个沈妙吉也难以比拟。失去区区一只眼睛,不过是罪有应得,便宜了她。如果以后还有机会……这念头一起,欢喜自己先惊了一瞬。从什么时候起,她变成一个满心怨毒的女人。
不能回忆,越想越伤痛。她暗暗发过誓,再也不要在他面前掉泪的。
“瞎一只眼睛,对妙吉来说,或许比死更残酷。”沈望垂着眼,轮廓静如石刻,“作为哥哥,我于心不忍。可也明白,这是她为自己所作所为应付的代价。从小到大,每次做错事都有人替她承担,总有一天要酿成大祸。你并不欠她什么,是我的错。奶奶在天有灵,也不想看到你为了一时之气,把后半辈子都毁在这件事上。”
欢喜不再言声,视线一直落在跃动的烛火上。太明亮,恍惚中看见无数形状奇特的光斑。空气涩重冰冷,他掏出一盒雪茄火柴,想帮她一起点。对着那幅巴掌大的相框,先是单膝落地,接着是另一边。
“别动。”欢喜声音很轻很低,有种大起大落后的心平气和:“这是给奶奶点的。”
他的手僵住,直到火柴燃尽烧痛了手指,才惊觉甩开。
欢喜余光扫过,淡淡道:“你的婚戒呢,怎么不戴了?面具已经揭下,藏着掖着还有什么意义。沈家的颜面,竟然要靠谎言来维系,真是可悲。”
第九十五折戏 既成空,莫回顾[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