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便知她还在分裂和撕扯中挣扎。有时心平意淡,至多不过流露几分怅惘,还是努力摆脱悲伤的样子。有时就刻薄尖锐,完全自暴自弃,什么都听不进去。连医生也说,怀孕初期受体内激素影响,情绪容易大起大落,比常人更难控制。
欢喜仗着一口气硬撑了一夜,此刻十分疲惫且不耐。暴戾趁虚而入,瞬间袭遍全身。
“我已经做完检查,定好手术时间。他们说,过程很快。睡一觉醒来就结束了,不会有什么痛苦。”
心脏被挖出来一刀刀凌迟过的人,多痛也痛过,还有什么可害怕。她走到窗前,语调那样冷静,却透着彻头彻尾幻灭的灰。沈望无法承担超越现实的期许,也无力让彼此的感情脱离秩序的藩篱。她不肯忍受屈辱,又日日被沉重的精神折磨绞杀,终于熄灭了眼睛里的星火,开始放任自己折堕。
没有尽头地,一直落下去,越陷越深。像被河流裹挟的泥沙,自以为一生向大海,可大半都中途沉了底。掩埋进没有光的地方,再也看不见斑斓的珊瑚和游鱼。
“如果不是想要螺钿缂,程嘉人不会去动潘嵘。我曾问过她,对背叛自己的人,为什么要忍那么久,而不是亲手赶尽杀绝。你猜她怎么跟我说的?”欢喜一边嘴角掀起来,极短促地笑了,露出牙齿白森森。
“她说‘妹妹,以后多谈几次恋爱你就晓得了。铁打的女王流水的伴,男人可以再换,姿态不能难看。我那时候不懂,直到现在才明白,当事情发生了,再完美的解释也是敷衍。看走眼了自己认栽,追着问就是不懂规矩。”
欢喜仰着脸看天空,无边无际压顶的蓝扑落下来,映得眉眼郁烈。瞳孔深处烧着蓝色的火,俨然已经不像她了。
“你不是这样子的人,游戏人间的姿态不适合你,装也装不来。”
话出口才惊觉,眼前的女孩早已不是她认识的那个欢喜。她差一点就亲手杀死了沈妙吉,不是幻想不是失手过重,而是真的付诸行动。起过杀心的人,看待事情的眼光从此会变得不同。
她语调中的怜悯,令欢喜胸口涌上阵阵烦恶,弯腰干呕了几声,微弱地喘着气说:“你也看到了,我真的很讨厌这样,好像永远都在被他控制,要受他的折磨。我只想结束这一切,留下孩子,倒像对他余情未了似的。”
“难道你不是吗?”绿萝看着欢喜,慢慢地走过来,靠近她:“奶奶的事只是借口,你不过是失去了面对往后人生的勇气,连自己也不再信任。”
“你到底想说什么?”
欢喜终于转过头看她,冷冽的声音令绿萝忍不住打个寒噤。
一直以来,绿萝是她的追随者,听从她的意志,相信她的安排,依赖她解决问题,总是支持她的所有决定,从未有过质疑和反对。
绿萝再也不能假装平静,鼓起勇气继续道:“一年多了,那么长时间难道你一点都没有过怀疑?你不敢求证不敢追问到底,也不敢去要确切的结果,是因为早有预感。有那么一瞬间,你心里选了沈望。”
“这些话是谁教你的?沈望吗?”她冷哼一声,努力压抑着情绪,“我不想跟你吵架,你回去吧。”
绿萝没有动,怆然道:“谁都看得出来,沈望在你心里比什么都重——最起码在那个时候,你觉得就算手术失败,也可以带着一份没有瑕疵的感情离开。”
“别说了!”
“没有人比我跟你在一起的时间更长。我不敢说多了解你,你们之间的事我也都看在眼里。你是我姐姐,你肚里的孩子也是我的亲人。就算你不愿再把我当妹妹,孩子总归是你唯一的至亲。只要活着,总会有好事发生,你教我的不是吗?你对现实无能为力,现在又要拿孩子自我惩罚。当初他跟吴丝桐订婚,我一直没告诉你——”
话没说完,欢喜回身一掌打在她脸上,“你早就知道?!”
她目光惊痛,身子不住发抖:“你什么都知道,却眼睁睁看着我像个傻瓜被骗得团团转,怎么有脸说是我妹妹?你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把流血的伤口严严实实捂着,只会溃烂化脓,永远都好不了。绿萝宁可被记恨,也要做那个动手挑开的人。
她被打得身子晃了晃,脸色居然不变,依旧把话说得很重:“不光我知道,连越、甄真都知道,难道我们都要害你?你能活下来,真的是很不容易的事。我爸妈还有弟弟对不起你,你拿我出怨气我也无话可说。可以打我骂我,但不能骗自己。我今天说这些已经违背了诺言,不是在当沈望的说客,只是为你。”
欢喜紧闭着嘴瞪她,绿萝坦然对视,反而再走上前一步,“我们活着,再怎么使尽浑身解数,能得到的终归有限,失去却可以没有尽头,只会越来越多,然后更多。我不能让你捡起别人伤过你的刀,继续往身上捅。等以后冷静下来,什么都晚了。”
欢喜终于失去力气,手指紧抠窗台也站不稳,颓然滑落,发不出声音。
绿萝发自内心地叹口气,把她抱在怀里,“奶奶若还在,看见你这个样子,心里该有多难过?她肯定也不想的。杀沈妙吉和杀自己的孩子不一样,那不是解脱,你会像行尸走肉一样活着。”
“可你们不该替我去做决定。”欢喜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用力推开她,“我没办法再相信你!”
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她已不能再相信任何人。
绿萝被推到在地,失神的片刻,欢喜早就夺门奔出。她惊骇地张大嘴,一言不发爬起来就追。可欢喜跑得太快,她赶不及,刚跑下两层楼就跟丢了。
是谁说逃避可耻但有用?没有用,脚下只有一条越来越狭窄的路,看不见往后的日子。
万物静止,耳边都是凄厉风响。欢喜惊惶地逃窜,像躲避什么极可怕的东西,眼前黑影铺天盖地。往事历历,在身后纠缠不休。
穿过走廊,绕开人群,小花园有老人晨练听戏。收音机旧而嘈杂,在放一段《锁麟囊》,流水般淌过稀薄的雾霭: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我偏要起婆娑,炽艳火,自废堕,闲骨格,永葬荒墟,剜心截舌,独吞絮果……”
刹那交汇,如流星之于夜,曾予过生命莫大的丰盛浓烈。然而有升起就有坠落,无论如何都会走向注定的结局。熄灭后的残骸,只令她感到透骨的无望以及悲哀,找不出半点快乐。
还有什么能够相信,并让这信与愿成为救赎。如果以为有,不过是幻觉。
她咬牙跑过好几条长街,终于浑身脱力。背抵着墙,跟石头似地坐在地上,把头深深埋入膝。以鸵鸟的姿势把自己藏起,这样就不必面对真实。
街市热闹起来,烟尘搅动。
小弄堂有风,薄薄的日色照不到这里,寒气湿而重。欢喜只穿了病号服,奔跑带来的温度褪去,就觉得冷。她往墙根再缩进去一点,不在乎蹭上泥巴。反正什么东西最后都会被弄脏。
头昏脑涨坐了不知多久,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忽高忽低的抽泣。时而清楚时而模糊,又像是捂着嘴巴不敢哭出声。
欢喜听了一阵,越来越疑惑,分不清真假。最近身体太虚弱,彻夜未眠后总是幻听,耳朵里轮番出现各种奇怪的声音。
她被那哭声扰得心烦意乱,决定去看看怎么回事。循声拐过两个弯,赫然望见几个吊儿郎当的少年正把一个女孩围堵在墙角。
第九十八折戏 同心一人去,坐觉长安空[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