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冬苦寒,阴霾连绵不绝,总在午夜密密洒落雪片。
欢喜筋疲力尽,在一场巨创里接近阵亡,只剩下半条命和腹中的孩子。她的得到,不过是“失去”。每分每秒都要忍受煎熬,几乎无法支撑。穴居动物一样把自己关进酒店房间,被苍茫的纯白包围。
白就是彻底空无,是一无所有,留下最赤裸的真相。声光颜色都远去,像跋涉了好长的一段路,跑到山巅之顶,才发现脚下寸草不生,四周都是危危断崖,不知该再去往何处。她又不是那种肯停在山腰,留一半清醒一半醉的人。残酷始终存在,靠近或不靠近,看或不肯看,它都在那里。
清醒过后,亦只能蛰伏,克制,对抗,沉默而麻木地顺受。
无人可以分担,倾诉。不能发出疑问,也无法获得解答,她只能靠自己。身心都摧毁沉堕,再也无法思考,只剩呼吸是唯一本能。除了活着,生命本身没有固定答案。
透支的虚弱把身体压缩成干薄的一片,她躺在床上,被呕吐感折磨得死去活来。嘴唇干枯溃破,无法吃下任何东西,胸口随时随刻翻江倒海。抱着马桶边直不起腰,最后只能坐在冰凉的瓷砖上面,感觉五脏六腑都呕空了,一种从内到外的剥离。酸的是胃酸,苦的是胆汁,最后粉红色的是血液。
发现吐血的时候她开始强迫自己吃东西,忍住嗓子干疼,咽下流质的粥或牛奶。
有天半夜实在难受到极致,欢喜翻来覆去地辗转,不自觉地把手搭在腰间,默默地恳求,你乖一点好吗,不要折腾了。妈妈真的好累,想睡一会儿。
不知是真的有所感应还是心理作用,那晚剩下的时间她睡得很沉,又看见那条熟悉的大河。已不再是梦中静谧安宁的花园,灯笼残破,全部熄灭。朔风裹着潮气,从四面八方扑面袭来。她瑟缩在树底下,浑身都被打湿,衣角滞重,不再飞扬。电光自半空一闪,杀伤的光芒刺痛眼睛,她便往里缩一缩,拣尽寒枝无可栖的惊怯。
河流不断漫涨,很快淹没脚面。在没顶之前还可以做些什么呢,欢喜茫然地把手浸入水里摸索,寻到一块椭圆锋利的石片。
水漂在漆黑的河面跳跃,划出很长的弧线。
今生就是这样开始的。
她重复这机械麻木的动作,不停地捡起石子往水里扔,想要搭出一座桥。明知是荒诞无望的挣扎,却不能停止。精卫填海也不过如此,以绝不饶恕的意志,对虚空发出质疑和挑衅。
后来渐渐扔不动了,手臂酸沉再也举不起来,她倒在地上,无比真实地感觉到波浪拍打脸颊,漫过嘴角,再到鼻子……
窒息中惊醒,枕头早已浸湿,全是冰凉的眼泪。
剧烈混沌的情绪如泥沙俱下,在最深的沉眠中也纠缠不肯放过。她被剧烈而静默地击倒,溺毙其中无法自拔。大多数时候她无法入睡,想借昏沉逃避亦不可行。有时睡着了就醒不过来,在一场接一场的噩梦里垂死挣扎。
清醒时她很安静,力持镇定地告诉自己,这是必经之路,即使不知道尽头远在何方,能不能抵达。人不可以光为情爱而活,海市蜃楼的幻象源自有缺陷的血肉之身,注定盲目虚假,充满无常和脆弱。
然而在某些时刻,旧日记忆奔涌而出,摧枯拉朽不可抗拒。黑暗的力量,以她的痛苦为食,被滋养得凶狠壮大。
意识模糊的头脑中只剩痛楚,脆弱肉体被践踏至碎裂,还要同这猛兽以命相搏。遗憾、眷恋、失落、悲伤绞缠成荆棘,每根毒刺都是对背叛和欺骗的不解和怨恨。
不能原谅,最终变成对自身的厌弃,同时对一切感到排斥。只想跟这个庞大冷酷的世间割袍决裂,无休止地自我放逐。
对他不再有幻想,期待和憧憬。这都是她一个人的事情。
沈望打来电话,她不肯接,已经没有话要同他讲。
软件里塞满了他的信息。这个骄傲的男人,从来没这么放低姿态,不顾自尊地恳求她,请再给我一点时间,不要那么快放弃,就算你恨我怨我……
怨我。她说,怨我自己道行不够技不如人。
要怎么给他时间。有些过错永远无法弥补,根本无力回天。所有给予和亏欠,最终都会被时间收回。
世事诸多无常,一晌贪欢,比草上朝露更短暂易逝。彻彻底底燃烧过了,剩下那一点灰烬的余温,还要用来支撑漫漫余生。
什么情深意重,什么日夜相从。
我不知道该如何爱下去,也做不到用恨来代替,于是只能狼狈逃离,你还想要我怎么样呢?欢喜把头埋入被子,发出痛苦的低喃。
索性把手机掰断踩碎,扔进垃圾桶。
崩溃欲狂的凌晨,她在镜子里看到自己惨白如鬼魅的脸。双颊深深凹陷,泪流满面,彻底被幽暗控制。
欢喜恍惚地看了很久,左看右看,越看越认不清。她试着抚摸玻璃上的轮廓,指尖被冰凉冻伤。她试着对镜中人说话,都是些碎不成句的谵语,最后变成失去意识的嚎叫。用尽全力,从灵魂深处迸发、释放。喊到喉咙破损,浑身颤抖抽搐,如同置身地狱烈火般煎熬不休。
再也承受不住,第一次有了求死之心。晨昏无从分辨,也毫无区别。神志稍微恢复,她发现自己瘫倒在床上,右手黏糊糊,紧紧攥着一片砸碎的镜子碎片,锋利边沿切进掌心,血流如注。当内心的伤痛与渴望不能言及,转而以肉身陈述。它如此直白如此突然,若有画卷能一一描摹,必是鬼灵血泊中翻滚沉沦。
连切肤之痛也被麻木隔绝,钝重遥远,毫无真实感。她渐渐感知不到活着,继续陷入漫长昏睡。
再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甄真在旁守着。
八天过去了,连越联系不上她,越来越不放心,生怕出事。同酒店交涉很久,差点就报了警,才让他们把门弄开。
尽管有心理准备,眼前的情景还是令人不忍直视。房间幽暗,窗帘拉得死死的,一丝光也不透。空气里弥漫着难以描述的腐烂气味,欢喜把自己扔进一堆杂乱的被褥里,白色床单血迹斑斑,地上也是。
一个引火自焚的失败者。
什么样的爱恋,要用如此沉痛惨烈的代价偿还。
绿萝每天下了班都来探望,给她带炖汤,甜品和各种清淡的蔬菜粥。欢喜很少清醒,也无法与人交谈。反复无休止的呕吐令她食不下咽,出现酸中毒症状,只能靠葡萄糖和生理盐水维持。整个人剧烈消瘦,以长时间的昏睡逃避现实。
跟他分开那样难,比想象中痛苦千万倍。
唯一痊愈的迹象是,她不再流眼泪。有时在清晨醒来,无力起身,微微睁开眼去看发白的天空,看到睡过去为止。连越问她,你感觉好些了吗?她虚弱地摇头。
他每天问一次,得到的答案总是摇头。
拆纱布的那天,欢喜把右手举到面前,一道狰狞的伤口横过来贯穿掌心,切断了所有纹路。这些隐含命运暗示的线条,被粗暴地割裂又缝合,是否预示着断绝和新生?
连越说:“医生缝得很仔细,用的是可吸收手术线,以后看不大出来。”
时间威力无穷,任何伤口都会愈合,有形的无形的。一分一秒一刻,一天一月一年,山崩地裂过的废墟终将得到平息,不再哀鸣。
但那又怎样。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无所谓。”
然后又把自己锁进封闭的盒子里,了无声息。
连越试着同她交流,尝试各种办法,统统得不到回应。直到他彻底没了主意,“我把沈望叫来吧。你这么较劲,究竟是想惩罚他还是自己?如果舍弃这段感情会让你生不如死,何不再给他一次机会。只要你开口,他会毫不犹豫选择回到你身边。”
欢喜不能再假装听不到,立即不假思索地拒绝,“我不能再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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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折戏 违心说破,一场颠倒梦[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