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才放开,留下失血的牙印,却无言可对。
“这也是为什么我当初一无所有也要带连越去国外。”唐舜华把纤长烟身揉碎在掌心,面庞有一闪而过的伤感,“你到底年轻,把事情想得太简单。生个孩子或许不难,难的是生下来以后。”
社会机制摆在这里,有很多约定俗成的规则。一个非婚生的没有父亲的孩子,在公立医院建档都困难。连带着孩子的母亲,会被一并视作异类,要承受数不清的流言蜚语。攻击、嗤笑,恶毒揣测都少不了。
“不管多难,我都要。”欢喜神情坚决,依旧不为所动。
唐舜华看着她,如同看见多年前的自己。这么有天分的女孩子,终究折在情字上头,末了还是走上和她一样的老路。
“一个人怎么都能对付,带着孩子东躲西藏就不是长久之计。你照顾过刚出生的婴儿吗?可有人能给你提供帮助,哪怕只是在你伤口痛到爬不起来的时候搭把手?隔两小时要喂一次奶,你会有起码一年多整晚没法睡觉,更没法工作,什么事都干不了。婴儿半夜容易发烧,动不动得上医院急诊。天寒地冻抱着孩子在马路边拦车,要是兜里再没有钱……那种感觉多无助,你不会想尝试。单身母亲必然受歧视,旁人都怕出了问题要担责,连租房子也不容易租到。”
预想过无数次的困难,从来没有这么清楚明确地摆在面前。但她知道唐舜华所言非虚,这些只是千百种麻烦里的冰山一角。要是奶奶还在,这些事都会讲给她。欢喜忍不住难过,差点落下泪来。
“或许是我不自量力了,可我总觉得天无绝人之路。您说的我确实还没考虑周全,这些提醒很重要,谢谢您。”态度还是毫不犹豫,语气多少带上点不自信。
“生活很现实,说白了有钱都好解决。带不了让保姆带,要养身体就请人照顾。”
钱是他们这类人解决困难最直接有效的方式,要么钱受罪,要么人受罪。欢喜掂量了一下卡里的余额,只能自己把罪受了。
“我手头不大宽裕,没法事事请人代劳。孩子跟着我,恐怕不得不受点苦。”
“没有钱就去赚。”唐舜华痛快地切入正题,“既然不指望男人了,你就是孩子唯一的依靠,刀山火海也得闯。”
欢喜若有所觉,安静地等她继续。
唐舜华始终在观察,捕捉她眼角眉梢间细微的神情变化。如果欢喜表现出任何一丝软弱和动摇,或者想回到沈望身边寻求庇护,这事她就懒得多管,后面的建议也不必再提。
她抬手捋了捋欢喜散在颊边的头发,“你还记得Mathilde吗?”
欢喜慢慢地眨了眨眼睛,想起那个刁蛮的混血少女,有精灵般的美貌,是顾秀谦和前妻Jade的女儿。彼时她初出茅庐,还在明唐做名不见经传的小小设计,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Mathilde倒是对你印象深刻。”唐舜华笑了笑,“她前阵子放假,被顾接来中国,父女俩去看了‘怀让舞集的水舞首秀。”
“哦……”欢喜还是很茫然,不知道她为什么提起这个。
“小姑娘今年刚满十五,Jade打算让她参加第一次巴黎名媛舞会。”
巴黎名媛舞会自1992年起,每年都会举办,创始人是法国传奇女公关奥菲莉·雷努阿(OphelieRenouard),逐渐延续成为传统。
舞会规格极高,参与标准也至为严苛,女孩们不仅需要来自优秀家庭,还必须具备美丽、高贵、勤奋与使命感。最初几届,主要入会成员均来自各国皇室及名门望族。后来条件适当放宽,许多当代文化艺术名流之女也跻身其中。还有很小一部分,是依靠自身努力、年纪轻轻便取得瞩目成绩的女孩,虽然没有瞩目的家世,同样可能成为幸运儿入围舞会。
Jade出身非凡,再嫁的亦是金融界大鳄,她的宝贝女儿属于中间那一种。
打造世界顶尖级的名流社交盛会,能让上流社会的女孩们正式步入社交圈,是成人礼的象征。除此之外,更要借此机会为慈善机构筹集善款,主要解决失学女孩的教育问题,并在老挝、菲律宾为她们建立健康安全的日托中心。
唐舜华简单解释完,“Anyway,这次活动对Mathilde意义非凡,顾也相当重视。连越给我打电话说你在医院抢救那天,我们正在商量这事。参加舞会的礼服裙很重要,顶级设计师当然不缺,但Mathilde都不太感兴趣,我就提出来想让你试试。Jade婚礼的婚纱也是你一手打造,问题应该不大。”
真是太出乎意料。为巴黎名媛舞会设计礼服,这种殊荣多少前辈求之而不得,欢喜做梦都没敢想。
本已跌至谷底,世界突然向她打开一扇门,光线倏忽涌入。她太惊动,反而表现得麻木,不可置信地摸自己的脸,“……我?”
“Mathilde喜欢你,如果不是因为你,他们父女的关系现在还僵着。这也是你结的善缘,落难时正该收取回报,受之无愧。”她言语向来直接,“我当时也不知道你孩子能不能保住,不管结果怎样,以后日子还长。”
言下之意,若欢喜就此一蹶不振,倒枉费了她出手相救的一番心意。若还肯自强,唐舜华也不介意送佛送到西,无非多提供一个机会,抓不抓得住看她自己。
欢喜勉力平复呼吸,问:“那是不是要去法国?”
“没那么快。”唐舜华说:“我还有空置的房子,你明儿出院,可以先住进去。我的地方没人打扰,也不是谁想查就能查到。”
接受这种帮助的前提是,欢喜必须马上作决定。
“你在日本生活大半年,不也适应得很好。从没出过门见世面的人才会瞻前顾后,什么语言不通啦,人种不同啦,担心被欺负,都是想象出来的。难道国内是童话乐园,就没人欺负你吗?人民币还有人不喜欢呢,没什么东西会被所有人当宝贝。”
“我想不出你有什么拒绝的理由。”她的声音静而低温,带有难以描述的威严,“男人不重要,孩子才是自己的。”
见她迟迟不能回答,唐舜华看了眼时间,准备告辞。
“你先考虑,想好了晚上十二点过后再给我打电话。我最近比较忙,只有那会儿有空休息。”说着便要起身离开。
“唐总等一下。”欢喜追上去叫住她,“不用考虑了,我答应。”
唐舜华在门边站了站,稍转过头,“那就收拾行李吧。你现在怀着孕,凡事必然辛苦些。好在月份小,也不至于就得成天躺着。再往后身子沉了,想干什么都干不了呢。反正我是懒得应酬Jade,压根不想跟她打交道。”
提到顾秀谦那个又挑剔又麻烦的前妻,她轻嗤一声,鼻子微微皱起,有意想不到的媚态。
这就是唐舜华的得体之处。分明要帮她,偏说得像甩去一个麻烦的包袱。
做这番铺排,有看在连越的份上,更多是出于对后辈欣赏和提携。又或许因为她们同为女人,经历过相似的苦难。
欢喜分得清好歹,只有无尽感激。
城市沉睡未醒,她整晚站在窗边朝外望,天地一片混沌,尚沉浸在白茫茫的夜雾之中。彻夜未眠的眼眸暗而深邃,微弱而凛冽的光芒正在复苏,熠熠闪烁。
欢喜伸出食指,在玻璃上画出简单笑脸,像以前常做的那样。然后将手轻轻放在小腹,同小家伙说话:“嗨,你准备好了吗?随我再次出发。”
第一百折戏 谁教白马踏梦船,长安绝尘我独还[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