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默了默,点头。
它是意思是:去啊,去啊,走过所有的道路,向彼岸渡去。
不断地走,去经历,去超越,去跨过它。
千千万万的偶然,才能成就一段必然,譬如此刻的重逢与相见。
“你懂得这个意思,她就不会失望。”
欢喜揉揉鼻子,拿出一张旧日的照片指给他看:“这就是纱希先生。”
黯淡光线里,黑白合影轮廓分明。二十二岁的沈欢喜,和五十六岁的纱希一?,是所有青春和所有的年老。岁月如此对照呈现,韶华凝聚精魂,令威力无穷的时间也不得不俯首称臣。
“都很美。”他轻轻感叹。
她苍白地一笑,“世人传说,是平清盛见异思迁,移情于新宠阿佛,才将祗王连同母亲与妹妹一起逐出将军府。不是这样。故事的真相是,他羞辱她。平清盛为讨阿佛欢心,命祗王为其献舞。跳完那一曲后,她才真正厌倦了他的凉薄,决意出家为尼。”
周鹤南听完,安静注视她良久,“你的老师有没有告诉你,祗王的故事并未止于此。又过了几年,阿佛敲开尼庵的门。那一曲哀舞,虽然没能感动平清盛,却令她看透盛极而衰的虚妄。有什么区别呢?在最青春鼎盛万千宠爱的那一刻,她从祗王身上看到了将来的自己,干脆提早抽身。”
一段千疮百孔的感情里,令人想自欺也不能够。如同在油锅翻腾,被烧灼、被撕裂、被破碎被损毁。最终得到的,不过是巨大的失望与不信,以及对人世的意冷心灰。
反复徘徊颠连,只会一再提醒此生的得不到,和已失去。
“你没地方可去了。”他说,“随我回法国。”
她睁大眼睛看着他,“我不会放弃孩子。”
“你当然可以生下它。”他既然跟来,就代表已经改变主意,“对不起,我想为那天的话道歉。”
良久,她才回过神,“其实你什么都知道,对吗?”
“是,我知道。”
他总是什么都知道。知道她的一切,过去、现在,和某种意义上可以被他改变的未来。
欢喜忍不住瑟缩一下,不知所措地挣开他。
“别怕我。”他轻笑,月色下的面容洁净,说话时缓慢地眨着眼睛,“周鹤南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还有很多时间慢慢了解。在这之前,不必有太多无谓的担心。如果你觉得你和孩子的来历会给我造成麻烦,或许是把我估计得太低了。”
“可是……”
“没有可是。”他打断她,眼神镇定有力,“跟我回去。任何你不想见的人,都找不到你。”
这是个太有诱惑的邀请,代表她力所难及的稳固及安全,比金钱利许尤甚。
自从那次拍卖会过后,欢喜便陷入巨大的恐慌。再假装若无其事,心里也明白此刻的虚弱无依,她害怕。总是梦见自己身怀六甲,被引入白雾蒙蒙冰冷的树林深处,身后有脚步声切切追赶。怎么都躲不开,甩不掉,不知该把孩子藏在哪里才妥当。
风再起时,他带她走出密林。
两道瘦长的影,身后是一片泠泠如雪的银蓝清辉,枫涛此起彼伏。
浮云世事改,孤月此心明。
欢喜没有回头望,在心里默默地念,纱希先生,你我会在山巅再重逢。
回到酒店,她蒙头大睡了一整天。不说话,不吃东西也不喝水,只是睡。
第三天早晨醒来,看着镜中的脸,像一场大火烧过,感动后又安宁。对自己说,就要好了,这就好了。
启程之前,周鹤南特意带她去了一个地方。
“拎着垃圾走太远,会错过很多礼物。”他说。
风の电话亭,位于岩手县大槌町近海的山丘上。
白色的电话亭很旧了,里面只有一台老式转盘黑色电话机,没有电话线相连,但总会有人来这儿拨通电话。
九年前,巨大的海啸在短短30分钟内吞噬了这个宁静的海滨小镇。目之所及的一切,顷刻沦为废墟,上千人死亡或下落不明。只有这个打往天堂的电话亭,为还留在世上的人寄托哀思。
没有线的电话,海风会带去思念。
尽管从来得不到回应,他们却坚信电话那头的人一定能听见,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活下去。
海边风大,周鹤南把她脖子上的围巾系紧一点,和声道:“我没办法带你去柬埔寨找树洞,好在还有这间电话亭。把想说的话都留在这里,清空了心里的负担,才能轻松上路。”
所以在这个电话亭里最常听到的,除了平淡家常,也有令人心碎的执着。
——“我不会死心的,再过多少年都不会死心的。”
——“我到死都不会忘记。如果因为痛苦就选择遗忘,回忆就全部消失了,还有谁能证明他们曾经存在过?”
……
有的人来这里打电话,一句话都不说,只是反复地拨打在灾难中消失的号码。风之电话亭对外开放后,渐渐吸引了世界各地伤心人,去拨出心里那一串永远都不会忘记的数字。
海岸线弯弯曲曲,海风吹来阵阵咸腥,像眼泪的味道。白色浪涌明明灭灭,衬着烟灰色的云天,胜过星芒四散于野。
潮汐轮回,是宇宙不灭的真理。然而,终究太寂寞了。一波一浪地往复召唤,没有尽头靠不着岸。只是把曾经的热切,一寸寸淹没埋葬,吞并了。
欢喜握着话筒想,要有多么盛大的执念、坚信以及渴慕,才能日日对牢这一片海。
半小时后她放下电话,眼中不再跌出泪来,耳畔还留有荒凉之海的叹息声,好似幻觉。之后的岁月,都是她自己的。
他也没问她打给谁,说了什么。倒是她不肯走,执意问:“你要不要去?有些地方,很可能一生只会来一次。”
周鹤南停住脚步,犹豫了两三秒,“那你稍等我几分钟。”
没多久他便走出来,神色如常。眉梢带一点点忧郁,风一吹就散了,还是那样干净温柔。
她拿眼角瞥他,看不出心事的痕迹,又或许是掩藏得太好。
“嗳,原来你也有在现实里打不出去的电话?”
“我只是个凡人,也有七情六欲,并没比别人多出三头六臂。”
唯有死亡与离散,对每个人都一样公平。
她就不再多问。没想到周鹤南主动说了,“刚才的电话,是打给我过世的妻子。”
“啊……对不起。”
他顿了顿,语调温和怅然:“她天生不会说话,总是我说她听。偏偏我又是个言语乏味的人,讲不出什么动听的句子。”
半明半暗的天光中,看不清他面孔。这把低沉嗓音,却听得她心中一颤。
该办的事都办完,不必再羁留下去。
欢喜当晚就收拾好行李,问他:“我们什么时候走?”
他就笑,“这么着急?你实在是个聪明的女孩子,会做最恰当的打算。”
欢喜有点不好意思,伸手揉一揉被海风吹到发僵的面孔,“我只是个倒霉人,论聪明不够火候,又没有笨到彻底无药可救。总在该清醒的时候犯糊涂,反而做尽了傻事。”
“还能有做傻事的机会和心力,也是种幸运。路越高就会越窄,到了某个时候,你会发现想再痛快地犯一回傻,也不能够了。”
又几日,欢喜随周鹤南悄然从日本返回欧洲。其实任何地方都谈不上归宿,不过找个地方暂且安放身心,静待旧伤愈合罢了。总之她打算生下孩子,人在国外,很多事情会比较简单。
第一百一十折戏 风之密语[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