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记录

第一百一十二折戏 流深[2/2页]

繁星织我意(下) 画骨师

设置 ×

  • 阅读主题
  • 字体大小A-默认A+
  • 字体颜色
至少一个月通知,我好另做打算。”
      他的口吻平淡而不乏威严,“我会的。”
      她始终叫他“周先生”,而他叫她“沈小姐”。欢喜想,她永不会忘记这种弱小和卑微,命运寄人篱下的无力感。
      之后便是沉默。直到茶水也凉透了,他伸手想轻拍一拍她的肩,却被她不动声色侧身避过。于是他再开口,语气仿佛怜惜:“你太累了,先上楼休息吧,我想带你去看看你的房间。龙袍的事不急,以后还有很多时间,好吗?”
      即使明知答案永远是“好”,他仍然懂得在提出要求之前征询她的意见,还能再要求什么呢。
      二楼的房间很大,并非普通客房。内外布局考究,朝向和光线都很好,明显是提前用心布置的结果。
      “这间套房,以前没人住过。”他不着痕迹地作了某种说明。
      包括露芙?所以住在这里的女人,不用祈祷别做噩梦了。欢喜心里这么想着,未发一言。说错话的后果很严重,她不能再挑战他的耐性。
      她走进去,一眼便看见窗外的小花园。法式灰蓝木质百叶窗,纹理密实的山形纹橡木地板,在天长日久的手工擦拭中泛出沉郁的亮光。
      周鹤南虽然常年生活在欧洲,骨子里却保留了很传统的东方式审美。开朗和含蓄,理性和感性,在他身上达到微妙的平衡。就像这个房间,乍一看朴拙无奇,细微却处美奂美轮,隐藏着耐人寻味的底蕴。
      古董家具、手绘丝织壁纸、上等瓷器、银质烧蓝烛台、丝绒沙发、檀木茶桌……到处都熠熠发光。他待她有十足丰实的心意,却不是那种令人无所适从的莽撞热情。
      她并没有觉得感动。数年前或许会,现在并不。
      欢喜走到窗前,伸手抚摸崭新的素机。是量身定制出来的,比她在中国时用的木织机高度更加合适。
      “你先住几天适应一下。还有什么别的需要,直接跟夏布洛尔太太提,不必客气。”
      她回过头对他说:“除了这台织机和床,请把其他东西都搬走。”
      “你是说,所有家具?”
      “是。”她再次清楚地确认,“全部搬走。”
      周鹤南微微点头,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她的手上。骨骼清瘦有力,薄而白皙的皮肤紧致细腻,散发青春独有的光泽。雪光从窗外映入,照出手背和手腕上隐隐约约的淡蓝脉络,透着沧桑与安宁交织的生命力。
      一双万金难换的手——这就是她全部的依傍和凭靠,体外的另一颗心脏。肉体和感情创伤再深重,也能维持遗世独立的尊严。
      为了这双手和它所能完成的意义,他愿意满足她所有奇怪的要求,哪怕暂时不能理解。
      他润了润嗓子,“我提出的清简专注,只针对修复工作本身而言,并非要求你去过苦行僧一样的生活。”
      厚实的铅灰色云层在天际翻涌,她看着被大雪覆盖的花园,眼神冷淡高远。良久,说:“我住过太多陌生的房间,中式的、西式的、简陋的、华丽的……多到数不过来,也记不住。后来就知道,并不是用什么东西就能变成什么人,就会得到相应的对待。这些都很好,只是我不需要了。人的价值不应该用他消费、享用了什么来衡量,而是被他所创造的东西定义。”
      一个从不在繁华中忘形的人,不会害怕寂寞。只有失望到底的,无可奈何之人,才会认真去想,日子到底为什么而过。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活以后,就可以忍受任何一种生活。
      沈欢喜已做好准备,在二十四岁这一年,再次消声觅迹。比以往的任何一次沉寂,都更为彻底。
      最年轻的明缂丝传人,阿修罗之母,平民缂丝女王……要把那些贴在身上乱七八糟的标签,一条条撕下来,必定连血带肉疼痛无比。她只是心意已决,非如此不足以完成清空和重建。
      数小时后,奢华安逸的房间终于变成欢喜想要的样子。四壁肃清,空旷如雪洞。吃饭去餐厅,工作有书房。除了一张樱桃木床,一台木织机,一只纯铜浴缸。别无他物。她把行李箱随便找个角落放着,里面还是那几件常穿的衣服两双鞋。
      四面墙一扇门,这就是生活的本质,无法利用任何华美幻觉进行填充。她将固守在此,如蛰伏的蚕吐出浓厚白丝,把身体层层包裹,封闭隔绝,然后用它们织出未来全新的自由。并不觉得这种寡尼般的生活乏味单调,相反更容易全身心地投入到无尽的可能性里。
      周鹤南庞大坚固的庄园,在形式和本质上,都足以成为一座隔离的孤岛。就当这是另一个云容山庄,她想。
      欢喜坐在床边,拆开了周鹤南在飞机上送的第三份礼物。
      是一盏无骨琉璃灯,镂空花鸟纹,托在掌心如小团明月,点亮以后却散出万千星芒。有些年代的老物件了,由一整块完整的琉璃雕成,内层是中国古代常用的精巧机括,无论怎样晃动,琉璃球中心放蜡烛的烛插始终和地面保持平行,不会倾洒。
      她往内添了枝红花蜡,琉璃光顿时化作无数瑰丽彩虹,在阴暗的房间淌了满地。
      欢喜提着灯在屋里转了一圈,想起小时候听过的童话。富甲天下的国王给三个儿子和女儿出了难题,要他们去寻找举世无双的珍宝,直到装满庞大的宫殿宝库。最后只有小女儿带回完美的答案,成堆宝石金银都无法填满的房子,被一颗夜明珠的辉光填满。
      那晚她做了个梦,独自穿过黑暗的旷野,来到一片星空下。漫天星子璀璨如钻,在夜幕上闪闪发光。有风吹起头发,脚下是条蜿蜒曲折的路,看不到尽头,也不知通往何方。
      她不觉得害怕,在梦里抱着自己,仰头望向这星垂平野天地浩荡,轻轻笑出声音。就在此刻,满天星河突然像火焰一样流动、喷涌,从九天倒悬而下,恢宏壮美难以言喻,令人惊动垂泪。
      那个梦如此真实,醒来后还清楚记得。欢喜突然明白了纱希信里的意思。通往山巅的路,并非由神佛所创造,而是有情众生的无明执着所化。一切承受,都是选择,从脚下改变自己开始。
      而万灯照国,靠的不是多少根脆弱灯芯,是光。
      所以有什么好怕呢?尽管还是会想他。在心底,在潜意识深处,仍然无休止地惦记他,愿他安宁顺遂盼他好。可回头想想,她这一生都没有比失去这段感情更惨痛的时光了。被无能为力的未知环绕,日夜沉浸在对方的不安和犹豫里,无处扎根。不合适的爱情是一场生死决斗,到最后无非是双双毁灭同归于尽,只能由那个对人生更没有选择的人先放手。
      落花与流水都是彼此生命中的过客,在某个时候注定相遇,又在某个时候不得不分开。从今往后无论多么狼狈,都不会比那一刻更不成人形。
      欢喜告诉自己,必须接受和承认生命中惨烈失败的部分,必须卸下太沉重的背囊。人不能永远在胸中豢养一条眷恋与怨恨交织的毒蛇,夜夜辗转反侧,在灵魂的园子里栽种荆棘。
      深不可测的记忆留在身体内,能清晰感觉到那一处疼痛,以及潦草愈合后留下的麻木疤痕,与余生的每一次呼吸共存。默认它一直存在,带着它活下去,这就是她甘愿承当的方式。
      如今她比想象中更为坚强。这样想着,心又死过一次了。

第一百一十二折戏 流深[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