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阴静柔凉之处。
繁星长到快四岁,欢喜才第一次抱她走到近前,让她看看妈妈一直在做的事。
珠玉铺翠美奂美轮,小人儿看得眼睛都不眨。想伸手去碰,妈妈不让。
欢喜告诉女儿,那是中国皇帝穿过的礼服,妈妈在修补它。
“皇帝为什么要穿这么难做的衣服?”
“因为它代表至高无上的权力。”
“什么是至高无上?”
“是一种,以为可以对任何人为所欲为的幻觉。”
“皇帝很有权力,是不是都很凶?”小姑娘皱着眉,“……像那个大白胡子,李尔王?”
“或许吧。”欢喜无奈地笑,她还这么小,周鹤南已经开始带她进红磨坊看莎翁戏剧。
繁星对外面的世界充满热情和好奇,每次出去都兴奋得不得了,回来就一直念念叨叨:你穿着这样华丽的衣服,如果你的目的只是为了保持温暖,那就根本不合你的需要,因为这种盛装艳饰并不能使你温暖。
华丽的台词太过冗长,小孩子没法全部记住。磕磕巴巴念出个大概意思,会主动找带插图的书来看,仿佛很感兴趣。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漂亮的衣服不保暖。
欢喜凝望龙袍,对女儿说:“权力有时候让人感觉不到冷。但它是会消失的,最后只留下这件衣裳。”顿了顿又道:“你还记得昨天晚上读的句子吗?李尔王的小公主说的那句。”
繁星笑眯眯点头。母女俩个把脑袋靠在一起,欢喜带着她耐心背诵:“‘一个最困苦……最微贱、最为命运所……所、屈辱的人,可以永远抱着希冀而无所恐惧。”
“周叔叔不凶,他从来不骂人。”她凑近欢喜的耳朵,小小声,像在告密:“可是很多人都怕他,为什么?”
“他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人,从不看轻自己,也不看轻别人。”
沈繁星的小脑袋瓜里,一天可以钻出成千上百个问题。妈妈说的话,或许她现在还不能理解,以后终究会明白。
明白什么是困苦、微贱和屈辱,她的母亲在这样处境里得到她,生下她。也明白什么是怀抱希冀并无所畏惧,她的母亲在身体力行地实践它。
欢喜对孩子没有要求,放任她的天性去自行探索。只愿她将来面对这个人世,不要有那么多失望。
她们不是寻常意义上难舍难分的母女,从她孕育她时就已经定型,是两个彼此独立的灵魂。生而不有,为而不持。生下她却不认自己拥有她,为她付出却不自恃有恩,从不索取报偿。
往下传递的爱,应该是自然的缩影。如同阳光不需要收费,空气总是无偿供应。欢喜希望女儿可以健康长大,自由地做自己,不必背负任何精神上的枷锁。作天作地也好,随心所欲也罢,一切自主选择,然后有所担当便可。
这也是欢喜跟周鹤南的相处模式。他们互为陪伴,给予彼此自由和照顾,完全脱离了世俗定义中男女情爱的范畴,不是那种渴求彻底融合互相占有的亲密关系。一切建立在平等尊重的基础上,没有焦灼和控制。
他带给她全新的生命阅历,爱情、亲情、友情、恩情,都在其中,像昼与夜交锋时的明晦那么难解,其实又怎么分得清呢。
命运如此暴悍绝妙,凡有所执,必带来伤损。若她愿意再次给出相信,便可得到余生安稳,直到老死。
长达数年的时间里,欢喜从未主动开口提及往事。周鹤南所知甚多,大多是结果而非过程,对其中隐秘的曲折并不了解。
沈望。她仍是深爱他,但不愿再谈论。
有些人有些事,越是谈论,便越是扭曲和消磨。只有在安静中等待,等待自己从沸滚的痛楚中冷却,在很久以后的某一瞬回忆当中,才会回归纯简,并变得比发生时更为真切。
她想过,或许将来有一天会诉与周鹤南听。但从未料到的是,再听到沈望的名字,是在一次又一次对商战严谨冷酷的剖析里。
连越带领工作室,给“猛虎蔷薇”品牌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跟程嘉人的合作,利润虽然微薄,却赢来长期口碑。学徒新人辈出,欢喜走后的第三年,缂丝产能得到大幅提升。他们开始跟游戏和娱乐公司合作真人秀节目,卖COS周边、出画册、游戏代言,都能获得高额回报。制作精良的缂丝成品小物,价格比奢华订制成衣低很多,成功打开年轻市场,给日薄西山的缂丝行业注入了新鲜血液。
她的眼光和经营策略得到证实,是一条切实可行的道路。与此同时,业内巨头手望集团,采取了另一种截然相反的策略。跟左一鸣当初预见的一样,资本龙头财雄势大,靠注资、控股和全面收购等手段,不断形成实际上的初步垄断,挤压中小型同类企业的生存空间。
周鹤南点评道:“小公司和大企业的运作方式不同,要考虑的东西完全不一样。对沈望来说,用兼并来抢占下沉市场,是一种很常见的制衡方式。如果让统一意见占大多数的人掌握资源和话语权,他们就会联合起来,容易变生动荡。相反,让意见占少数的人去压制另一波,这部分少数派反而比较死心塌地。”
“风往哪个方向吹,他们都能闻到钱的味儿。”欢喜冷笑一声:“老说生存下去才最重要,为什么不靠创新和改革灌注新的生命力,而是把精力和资源投放在掐灭别人生长的可能性上?防止别人有能力成为竞争者,以为这样就永远不会被超越?那种收购,只不过为了招安后冷藏。新的东西不会越变越好,只会被分解、取代然后消失。”
周鹤南安抚地拍拍她的肩,“他暂时还没有去碰你和连越的地盘。可你们要不断成长,势必会威胁到利益集团的蛋糕。剑拔弩张的平衡,绝不会持续太久,这也是我反复提醒你的一点。”
一定要隔着些什么。身价,姿态,立场。她与他之间,实在什么都没有改变。
在她的沉默里,周鹤南态度依旧安闲,“愤怒没有用,只会让人失去理智露出破绽。现在静下心来想一想——”
他把最近发生的一件事当成例子,挑出来讲给欢喜听,再提出问题:“那三个人,A、B、C,都有可能是内奸。但从客观条件和品行来考虑,A的可能性占50%,过分谨慎胆小的B几乎不可能,C则是元老级,动机不明,造成的后果却是灾难级。所有常规或非常规的办法都用过,还是没办法揪出这个人。换做你,你会怎么办?”
“目标范围缩小到只有三个人?”她没有立刻回答,却说,“我跟他曾经关系很近,但我不敢说了解他。坚持不枉不纵,会花费一定的时间,也可能在拖延里造成损失。要看处理这件事的人,觉得真相重要,还是利益和同盟的情分更重要。”
他讳莫如深地看她一眼,“你知道沈望最后怎么做?”
欢喜抿紧嘴唇,不肯言语。
周鹤南不勉强她,继续说:“他在短时间内做了个局,修改后台数据交易金额之类的,把最不可能的B抓出来当众祭旗,指认B是内奸,全行业封杀,动静闹得很大。”
一种不出所料的无力感袭上心头,她接下去道:“真正买通内奸的对手,会认为自己的内线暂时安全了,于是放松警惕。他们势必会恢复联络,甚至见面商量下一步对策。这就是沈望等待的机会,最终他会找出这个藏得很深的人,而且是人赃俱获——我猜是C。你看,如果可能性只占50%,意味着风险和利益不成正比,A实在没必要冒这种险。我说得对吗?”
“总的来说结果还是好的。”周鹤南的话向来不落褒贬,只陈述客观事实:“我年轻时也会这么做事,为求目的不择手段,并且总能找到足够的理由说服自己,精神上和道德上都没什么负担。”
欢喜若有所思,“连你也觉得这样是对的?”
“凡事不必强分对错,只看个人选择吧。”他笑笑,“我并不觉得当初是错,不过现在不会了。到这个年纪,晚上能睡个安稳觉比较重要。”
周鹤南想起什么,问:“那些药你还在吃吗?最近睡得好不好?”
她神态很安然,“放过期了。”
每晚临睡前,若往事汹涌不肯休歇,她会静下心来同自己确认,尽管发生了那一切,对这段感情里的种种,我独问心无愧。
如此,就到了可以重新梳理面对的时候。
第一百二十六折戏金埋无土色,玉坠无瓦声[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