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愣了好久,觉得他真是病糊涂了,只好说:“你好好养病,不用替我担心这些。哪里就到这个地步了?少吓唬人。”
他闭一下眼,喃喃地说:“我不想你看着我死。早晚都一样,我走了以后,你还不是一个人。”
“那是我的事。”她看着他,慢慢把眼泪擦掉。
周鹤南心知劝她不是容易的事,只觉得好乏。浑身脱力,深感劳累。漫漫数十年,如同负担了整个天地。太沉了,竟渴望解脱。
而今唯剩安排她的去处,在他看来,是无可推卸的责任。
“何必呢?我剩余的日子已不多,自己心里清楚。你还那么年轻,又生得好看。走出这道门,天大地大,想干什么不成?就算是回去再续前缘,也没人能再随便欺负……”
沈欢喜和沈望,他们有彼此的船,而他不过是摆渡人。
再续前缘。这几个字狠狠刺痛了她。
欢喜撑着床边站起来,俯视他:“是不是我变老变丑,去哪里都没人瞧得上,你才肯让我留下?”
变老太难了,没有人可以跨得过时间。再多不舍留恋,她的脚步追赶不上他。
他是一座密林深处的城池,岁月风霜侵蚀多年。看似坚固,随时会崩化做尘。她抵达的时候太晚,城门已闭,上书几个大字“人已他往”。
但变丑还是很容易的。
她抓起桌上一把裁纸刀,刀刃压在脸颊上,动作之决绝,白痕边沿立即泛红,是危危断崖边蔷薇焚火的的颜色。那双眼睛也是红的,目光多么疯狂。
不能完整,就彻底毁伤。或许唯有如此,才能破解这个似是而非的情局。
周鹤南一惊,立即伸手来抢:“你干什么?!”
她早已绕着床急退到另一边,他不能再自如地控制手脚,扑到铜柱边,轻而坚定地摇头,颤抖的唇发不出声,看口型是“不要”。
欢喜同他对峙,手上力气又加几分:“你再多说一个字,我就往上头多划一刀。变成个丑八怪,看谁还肯要。”
周鹤南双目死死瞪住她,干涩的热痒逐渐化作生疼。
“过来。”他妥协,“……我不提就是。”
她不动。周鹤南气急了,抬手就把床头的针药全部扫落在地。好大的动静,引得门口的护士和女佣惊惶来探。
他喝退所有人:“都出去!”
门被掩上,留出一道很小的缝隙。他也顾不得了,急道:“让我看看你的脸,到底伤是没有伤!”
她怕他太激动心脏受不住,只好走过去重新蹲在床边。
周鹤南扳过她下巴,凑近了仔细打量,眉头拧得死紧。裁纸刀不够锋利,划破四厘米多的一道痕,见了血但没流下来。
“脸就是女孩子的命,你简直胡闹!”
她被捏得下颌骨生疼,咬牙忍着,“我不是女孩子,我都孩子妈了。”
周鹤南颓然松脱手,“我……早晚……不病死也要被你气死!”
“你且死不了呢,只好活着受我的气!”
四周一片死寂。
欢喜把眼泪抹了又抹,开始收拾被他打落满地的东西。
周鹤南闭着眼,捋清了思绪,再睁开时镇定判若两人。
“你不后悔?”
她手上动作没有停顿,清楚地说:“就算后悔也是以后的事。是我的现在决定将来,而非让将来或许可能发生的事,决定现在。”
他心胸一热,颓然躺倒。
良久,应道:“那好吧。”
天气渐渐转凉,周鹤南咳嗽的老毛病厉害了些。整个人状况时好时坏,很不稳定。好的时候,能活动自如地跟她到海边散步。一旦糟起来,连着半个月卧床不起。
医生说,如果能捱到明年春天,或许会有起色。
因为不是直系亲属,她至今搞不清他到底得的什么病,除了心脏不好,是否还有别的问题。主治医生口风很谨慎,具体事情都跟周鹤南本人商量。
那年冬天不算冷,可是依旧漫长,怎么都过不完似的。
持续两天一夜的昏迷后,他再度醒来。或许是沉睡太久,眼神里的倦意终于褪去,重新变得清醒透彻。
午夜将近,周鹤南还没打算休息。他把欢喜叫到身边,说:“我尚有心愿未完,你是否愿意,什么都为我做?”
“是,我愿意。”
得到肯定的答复,他继续道:“同我结婚,做我的第二任妻子,周沈欢喜。”
这念头长久埋在心里,早已千回百转磨得锃亮。
她心思何等通透,立即明白他这么做的原因。
不仅仅是什么临终心愿的问题,他要给她一个合法合理,名正言顺的身份,可以避免身后很多纠纷。作为周鹤南的遗孀活着,以后的路好走得多。最重要的是,他爱她,这一点已无须怀疑。
还能怎么拒绝呢?说我跟你女儿年纪差不多,说我不愿嫁给一个将死之人?都不是。
他自嘲地笑笑,“你就当我自私吧。有今朝没明日的人了,还要拖着年轻女孩子的青春陪葬,算不算为老不尊?随你怎么想,反正你已经答应了,什么都肯为我做,不能出尔反尔。”
她木然站在那里,并不讲话。这么重要的决定,披着“自私”的外衣,若说对谁有损,不过是破坏他一生的名誉。
可他缓慢而郑重地说:“我也有条件的。”
她醒过神,“……你说。”
“你要答应我,无论如何,照顾好周瀛。这件事只能你来做,不能是宝琳,不能是周忱。除此之外,没有别人了。”
“为什么?”
“因为我信任你。周家旁枝的亲戚很多,但你心里清楚,没有人会像你我一样容忍他。无论我留给他多少财富,最终只会害了他。”
“我答应。不过……”她温声宽慰他:“宝琳也很关心周瀛,他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你不要把事情都想得那么糟。”
“我不是不信任宝琳,但这件事只能由你来做。”他把刚才的话再重复一遍,“宝琳将继承我绝大部分家业,那是另一种人生,注定跟她的哥哥不同。再说,她还有个年幼的弟弟要提携。周忱年纪太小,不知道长大以后是怎么个性情,资质如何。”
他闭眼休息一会儿,语调清晰稳定:“所有阋墙之祸,都有一个共同特征,好几个孩子里,其中一个扶不起来,父母就拼命偏袒那个比较弱的,把强大聪明的孩子当成血包,浪费资源,要求他们让着那个不成器的手足。有能力的孩子负担太重,飞不高也飞不远。无论怎么折腾,必然是支离破碎的结局。道理很简单,如果一个机制不奖励成功而倒贴失败,那么这个机制从根源上就有问题,是家族衰败的根源。你看,我说过,我并非圣贤,也有人的私心私欲。”
人性是博弈的赌局,血缘至亲尤其敏感。没有制衡,必生偏颇,手足之情反而不容易长久纯粹地维系。欢喜就不一样,她不会面临这种问题,不会在时日长久以后生出委屈、不甘和对周瀛的轻蔑。她只会怀着对周鹤南的感激,把他的嘱托当成份内责任去完成,而不是一个纯粹的负担。
身为继母的周沈欢喜,就是那个制衡。她只需要存在,已经是种屏障。如果将来能在他给予的基础上,变得够强大
第一百三十四折戏囍[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