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无所顾忌。吴丝桐还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一件事:看上去再普通的男人,打起人来可一点儿也不普通,都是很疼的。
任何时间,拿起他顺手的任何东西,劈头盖脸砸过来。他最爱用一种带铜扣的皮带,浸了油,抽在皮肤上会留下红肿淤痕。那是他苦闷憋屈的日子里,唯一嗜好,唯一振奋。威风凛凛地力竭过后,便瘫倒在床,喉咙发出满足的呻吟。
大人有腿可以跑,她还小,只知道哭和躲。
每次妈妈跑掉,货车司机都会变本加厉地揍她。打通电话后,又掐又拧,让她发出惨叫,给对面听到。过不了多久,妈妈就会回来。
幸运的是,这个男人在吴丝桐六岁那年,车祸暴亡。
或许两者之间并无区别,幸运只是另一种不幸的开端。
妈妈又开始跟谈各种或长或短的恋爱,不停换新户头。她把美貌这种诅咒,和不幸一并传给自己的女儿,并提早演示了结果。
叔叔们不打她,却会做别的奇怪举动。给她买漂亮裙子,就要看着她把衣服脱光然后换上。给她买糖果,就要连着手指头一起塞进她嘴里喂她。
吴丝桐十岁那年,妈妈再次结婚,这次嫁得相当不错。吴应泽当时只是个有点家底的暴发户,赶上改开经济浪潮,才迅速发迹。
吴应泽对母女俩很好,人人都夸她们有福气。
妈妈甚至给吴丝桐改了姓,吴应泽承诺会把她当亲生女儿。
视如己出的意思,是吃饭要被他抱在腿上,晚安吻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
她更愿意跟保姆待在一起。只有十八、九岁的小保姆,名字叫佟素怀,负责送她上下学,照顾日常起居。
吴应泽确实很大方,且从不打骂她。零花钱给得慷慨,要什么就买什么。除了小小的一把门锁,几乎有求必应。
少女时期的吴丝桐,房间唯独缺少一把锁。
每晚临睡前,佟素怀都会在她床头放一个苹果,一杯热牛奶,叮嘱她吃完了要刷牙才能睡觉。
她抱着她不让走,却说不清楚究竟害怕什么。那是吴丝桐第一次求救,毫无回应。
佟素怀很为难,不肯留下来陪她过夜,只会反复念叨:“你要早点睡,白天上课没精神怎么办?好好地读书,以后才有指望。我就没读过多少书……”
所以她也讲不出别的。
尽管如此,佟素怀仍然成了她最依赖最信任的人,远胜生母。
吴丝桐听她的话,隐约觉得这是一件正确的事。读书非常努力,功课门门最佳,成绩排名没掉出过省内前五。吴应泽觉得很有面子,舍得花大价钱请最好的老师给她补课。美中不足的是,妈妈一直未曾怀孕,吴应泽没有自己的亲生孩子。
吴丝桐不管这些,心里存着个指望,一定要考上临市最好的初中,那是一所全日制寄宿学校。
最好的青春年华里,她是个苍白安静的少女。吴应泽不允许她穿膝盖以上的裙子,夏天袖子也要遮住手臂。她不愿跟任何人说话,不谈恋爱,不交朋友,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
又常做噩梦。
梦见自己在沼泽地里赤足奔跑,鞋子遍寻不着。有鞋子才能跑得更快更远,可她找不到,心里非常恐慌。
凌晨两点三点,或者更晚些,迷迷糊糊感觉有人向她耳边吹气。于是醒来,睁眼便见床前立着个影子。
她浑身的血都凝住,再揉一揉眼,又什么都看不见。纱帐慌张地摇动,好像的确有人曾立在那处,又跑开了。
这个梦夜夜来临,一遍遍无休无止。
十二岁,她以极优异的成绩的中考毕业,却没能如愿进入临市的寄宿初中。吴应泽不许,说是年纪太小,在外地住校不安全。
吴丝桐第一次在家里发了脾气,阴沉着脸把自己关在房里,一整天不肯吃饭。晚上佟素怀照例拿来牛奶和水果,还有一碟点心,她全部扔进垃圾桶。
奇怪的是,没有那杯睡前牛奶,怎么都睡不着。
翻来覆去直到后半夜,耳边咻咻的喘息前所未有地清晰,蛇一样腻滑的手指,从肩膀流连到足趾。
她咬着牙装睡,每一秒如同凌迟。
终于那魔影走了,像他来时那样悄无声息。
吴丝桐咬着枕头小声啜泣,突然觉得小腹收缩疼痛,越来越痛,冷汗在皮肤上一层层干透。第二天早晨,熹微光线照向浅蓝条纹床单,有鲜红血迹刺目。
她当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偷偷从佟素怀房里取了几片卫生巾来应急,然后把床单直接团起来,塞进书包带出去扔掉。她一直在很努力地保护自己,但没有用。
房间没有锁,少女的初潮也无法成为秘密。
试过把难以启齿的“噩梦”,跟妈妈提起。那是吴丝桐第二次求救,得到一记耳光和一句严厉警告:再敢胡说八道,就撕烂你的嘴。
吴应泽是她下半辈子唯一指靠,权衡利弊之下,她宁肯成为帮凶,献祭自己的女儿。
满十三岁那年,吴丝桐的生日过得很冷清。妈妈生病住院,吴应泽忙于生意,总在外面应酬到很晚。餐桌上只有她和佟素怀,晚饭多加了几个菜。
她从小不爱吃甜食,蛋糕基本没怎么动。
那晚佟素怀睡得很早,连苹果和牛奶也没送来。或许是偶然忘记了,吴丝桐想。
她做完功课,心里莫名不安,又多写了几张卷子,熬得很困才爬上床去休息。
不知过了多久,半睡半醒之间,门被推开又掩上。
跟以往不同的是,房间里有了光。
吴应泽捧着那只没人吃的蛋糕出现,还在上面插了几根细蜡烛。
“你长大了,爸爸来给你庆祝生日。”
鬼魅从沼泽的浓雾里显性,化作狰狞实体。
蛋糕上的奶油裱花,全都均匀涂抹在她身上,然后才被吃掉。她的嘴被捂得死紧,喊不出声音。
终此一生,她不愿仔细回忆任何细节。
无数次的重复,恐惧逐渐褪淡,剩下麻木、羞耻和恶心。
吴应泽的秘密是,他根本就不行。一个不行的男人,为了显得自己行,只能绞尽脑汁去另辟蹊径。花样百出,且说不准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直到有一天实在难以忍受,她挣扎中踹翻了床头柜,发出巨大的响动,谁也无法假装听不见。
半开的房门外,出现一道犹豫的黑影,踟躇不敢上前。
吴丝桐如发现救命稻草,拼命狂喊佟素怀的名字。一定是她,只能是她。
难道眼花了吗?那影子一点点往后退,飞快地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
第二天佟素怀送她去学校,半边眼眶高高肿起。
吴丝桐神色如常,冷静地问她:“你昨晚睡得好吗?”
佟素怀不敢看她的眼睛,只会懦弱点头,“睡得很熟,什么也没听见。”
呵,牛奶里的玄机。她觉得自己被欺骗,被抛弃,被背叛了。一把抢过佟素怀手里的书包,头也不回地走掉。
她从此晓得仇恨滋味,对一切奶油蛋糕过敏。更学会了如何掩藏这种恨,巧妙地讨吴应泽欢心,就能少受点罪。
第140章 一百四十折戏 余孽[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