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终于不耐烦,“你到底来干什么?”
来干什么,究竟自己也说不清楚。婚约尚在,按说此时相见实在不该。可当他知道欢喜回国的消息时,满脑子便只剩下这一个念头。她就跟他身处在同一座城,呼吸同样的空气,却万般难以靠近,根本不得其门而入。
沈望煎熬得像热锅蚂蚁,一分一秒地数着,又忐忑又期待。好不容易捱到文物展开幕,才能有机会站到她面前。
有她在处,世界沦为孤岛,人群化作虚无,她仍是她。他多想再次把她抱入怀,告诉她他的痛悔和思念,告诉她他的难过和恐惧。
可她只皱眉抛出诘问,你来干什么?
是推开,是拒绝,是不再接受。她的身边,早已没有他的立锥之地。
在他的沉默里,她忍无可忍地逼近一步:“你想要的,全都得到了。你放弃的,再也不会成为阻碍。现在你要特地来同我说,你过得不好?”
每个字都冷冰冰,化作四面八方的飞鸟来袭击他。沈望晃了晃,眼神又暗几分,整个人萎顿下去了。要用尽力气,才能维持不动的姿势站在那里。衣履鲜洁,神情却无比憔悴。那是一个人在长久的缺失与匮乏中,苍老了的躯体,以及消磨了的灵魂。
毕竟相爱一场。早就跟自己说好了的,不要恨,不要委屈,不要质问。欢喜顿觉失态,懊悔不及。这样子,反而让他误会她余情未了吧。
她看着他,让语气恢复冷静:“你可能不信,事到如今,我仍盼着你好。如果这个结果都不能让你满足,那我们曾为彼此付出过的代价,又算什么呢?都是白费吗?你现在一副天塌地陷的样子,跑过来说这样不好那样也不如你意,只会让我觉得你自私自负,眼中只看得到自己。”
“我信。”他心头生起一丝隐约希望,拼命从这句话里找出她还牵挂他的证据。可是信心不足,只好嗫嚅地重复那句,“我信……”
“该说的话,早就说完了。沈望,回去好好过你的日子。你我相识八年,不算长可也不短。八年了……”她叹一口气,“我总有资格厌倦的吧?”
这样的场景,在他们之间重复过多少回了。八年纠缠,身心俱损。欢喜不愿再向他靠近一步,特意绕远了些,朝门口走去。
地上不知是谁剥落的糖纸,没来得及打扫,被她一脚踩中。玻璃纸太滑,鞋跟折晃一下,险些摔倒。
沈望飞快地搀了一把,待她站稳,又极有分寸地,立即把手松开。
短暂的肌肤相触,勾起温热回忆,只是太飘渺。欢喜手里的蜡烛泼洒,好长一串,飞溅在两人的手腕,留下针刺般清晰的灼痛。
然后那烛泪便快速地凝结。从炎到凉,只是瞬间的发生。
她侧身闪一闪,好像冰凉的流水一样,随意变换了形状,淌过去了。
直到工作人员礼貌地把他请出去,心潮仍久久难以平复。诸般滋味杂陈,都是描述不出的震荡。把发烫的前额埋在方向盘上,整个人还云里雾里。那么久以来,她第一次同他说了那么多话,还在盼望他好。
这次重逢,沈望唯独确定了一件事,绝不能再错过。他对她的迷恋有增无减,早已酿成跗骨之毒,此生也难解。
他完了,现在换她来折磨他。
但没关系,她要对他做什么都可以。无论如何,都要抱定厮守的信念,努力改变糟糕的结局。
展览仍在继续,太过顺利,有可能变成全国巡展。但把这么多珍贵文物跨省运输,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欢喜仍在犹豫。就算只去几个主要城市展出,也要跟当地博物馆洽谈场地,今年余下的时间,全花在这一件事上都未必够。
各人意见不一,绿萝觉得有风就要驶尽帆,虞琮平认为可有可无,风险跟收益容易失衡。唯独连越注意到,除了开馆当天,欢喜没在接下来的展出里露过面。
她也不多解释,淡淡地说:“追逐名声是没有尽头的,它只是块敲门砖。门敲开了,还有更重要的事在后头。”
连越状似无意地提一句,“咳……那什么,听说他去了海德堡。”
欢喜的心思显然不在这上面,好半天才从大堆文件里抬头,“你刚才说什么?中午想吃汉堡?让前台去订啊,顺便帮我带个冰激凌。”
繁星从桌下钻出个小脑袋,眼神之狡黠,跟她的妈妈简直如出一辙,“连越叔叔,我要巧克力的,欢喜要香草味儿,别弄错了。”
越聪明的人越会装傻,还能再说什么呢。连越冲她扮个鬼脸,又对着欢喜道:“遵命,女王陛下。”逗得小姑娘咯咯笑。
童稚的笑声,不识忧患,没有愁绪。她不知道大人们在讨论谁,回避谁,而那个神秘至不可言说的影子,又同她的生命,有着何种血肉相连的瓜葛。
欢喜刹那失神,听到内心有海水潮退的声音。无论沈望是否还会突然出现,她决不肯再让他有任何接近的机会。
决心守好自己,如同守护一块早就支离破碎的玉。余生所愿,但求瓦全。
他这趟去海德堡,时间不长,一周左右便赶回上海。半夜出了机场,径直把车往佘山开。
自从吴丝桐住进来,他就再也没踏进过这处住所,连路都快不认识。边走边看导航,开到别墅区大门口已经十一点。
原本该是过道的地方,趴着个黑黢黢的庞然大物。沈望打开远光灯,才发现也是台车,熄了火,车窗全都紧闭。
这车不挪开,他就进不去,掉头都只能倒着。无奈只能下来,绕到那车前头去找有没有联系方式,雪亮的车灯突然打闪,晃得他抬手挡了一下。
驾驶座上竟然有人。
空气潮湿闷热,浓云深处藏着风雷隐隐,分明一场豪雨就要来了。
大半夜胡乱停车堵路,还做出这么没教养的举动,简直是挑衅。沈望心里揣着事,早就憋一肚子火,待眼睛适应了强光,马上用力敲车窗,“犯什么毛病,赶紧出来!”
车门还是没开,玻璃窗缓缓落下三指宽。缝隙里露出一个女人的半张面孔,另半张脸上覆着厚厚的乱发,披沥如疯妇。
他着实吃惊,“……妙吉?你在干什么?”
沈妙吉其实不愿待在上海,太多惨痛的回忆难以面对。如果有得选,地球上任何地方都比这儿强。但昂山廷离不得此处,尤其这两年间,绝大多数时间都必须待在国内。她没别的办法,只好跟来。
兄妹许久未见,沈望差点认不出。沈妙吉脸色太糟,已经不能用苍白形容。唇色那么灰败,嘴角却挂着诡异的笑容。悲伤和嘲讽交织的奇怪表情,像面具一样长进血肉,抠都抠不掉。记忆里的妹妹,彻底不复存在了。
沈望不忍对她动怒,蹙眉低道,“有话慢慢说,你先把门开开。”
“我不是在等你。”
自从出了那件事,她确实再也没主动找过他。
沈望当然知道这点,耐着性子继续劝,“太晚了,你一个人开车不安全,我叫司机送你回去。”
沈妙吉把车窗全打开,抿一抿干涸的唇,破天荒叫了他一声“哥”。
沈望吓得不轻,伸手去探她的额,“到底出什么事了?”
额间有汗,一片黏湿冰凉。妙吉没有躲开,突然抓住他的手。
“哥,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爷爷给我们讲过一个……独眼和尚的故事。和尚每天在树下打坐,习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有他自己知道,睁开的那只眼睛其实是瞎的。另外一只眼睛,什么都能看到,但他选择闭上。”
沈望听了那么多,依旧很疑惑:“你想说什么?”
第139章 一百三十九折戏 瓦全[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