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同恩办事得力,里里外外都打点得清爽。沈欢喜名下的私人缂丝博物馆,早在一年半前就开始筹备,周鹤南过世前两个月正好落成。
再过半个月,她的第一场缂丝文物展,即将盛大开幕。
周家缂丝甲天下,珍贵藏品数不胜数,其中三百三十七件由沈欢喜继承。书画、屏、扇、挂卷、衣饰、鞋帽……小到香囊、绦带、扇套等等,年代从到汉末初唐的毛织缂,到宋元明清诸朝缂织物,无不尽有。
缂丝工艺在各个朝代的演变、发展,都在这些物品上得到充分的记录和传承。这家博物馆所呈现的,就是缂丝存世至今,最完整的活化石长卷。
其中最珍贵的,就是那件历时四年半才修复完成的晚清十二纹章龙袍。周鹤南把龙袍也给了她,在遗嘱里留下四个字说明,物归原主。
没有人可以占有时间,欢喜从不觉得自己就是龙袍的主人,尽管她给予它第二次生命。
所以她联系了相关文物保护单位,在为期一个月的展览结束后,将会把龙袍以及藏品中的另外五十二件珍贵文物,以周鹤南的名义捐还国家。
52,正是他享年之数。
周氏“存素堂”,是缂丝文物收藏界无人不晓的榜样。在烽烟四起的年代,周家先祖就想方设法保全这些民族工艺的心血精华,才留下这么多珍贵的文物,不让它们毁于战火,也没有一件流失到西洋人之手。
他一定也希望她这么做,欢喜想。
文物展的主题叫“无尽织”,也是这所私人博物馆的名字。
无尽织,无尽思(丝)。
她在用自己的方式,完成对他的承诺。
每一个看到这些藏品的人,都将知晓它们背后的故事,知道周氏“存素堂”为之付出过什么。肉体的消亡,并不是精神的终结。只要世上还有一个人记得并缅怀,就不会消失。
当年的南京博物馆大赛,欢喜跟沈妙吉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同台较量。沈家为保胜算,捐出一幅祖传《梅鹊图》,引起很大震动。然而跟这次的排面相比,显得不值一提。
她出手就是五十多件,全都是独一无二的绝品,总价值是个天文数字,艺术价值则更加不可估量。
商业联合官方,为此进行了铺天盖地的造势。沈欢喜的名字,再次家喻户晓,成就了名副其实的个人品牌,不亚于一场飓风席卷业内。
所有宣传文稿,她要一一亲自过目。提出的要求是,必须“把阿修罗之母”这种标签全部去掉。态度异常坚决,不愿跟手望集团再沾上半点瓜葛。
初回国那会儿,沈欢喜的名声多少还有点毁誉参半。有媒体含沙射影,暗指她不思进取,放弃个人努力得来的成就,青春年华嫁老翁,贪图锦衣玉食巨额遗产,还大摇大摆地回来招摇,传递了不良导向的价值观。
直到十二纹章龙袍出现,舆论风向才彻底扭转过来。
沈欢喜的个人形象,已找不出任何可供抨击的瑕疵。龙袍是她以一己之力修复而成,技艺不曾荒废。虽远嫁异国,却从未改变国籍,还把大量珍贵文物带回祖国无私捐献。
沉寂五年,闪耀归来。
作为非遗技艺的传承者,她从未忘掉一个缂丝手艺人的根本。龙袍就是最好佐证——修复的难度,跟缂出一块新的织物,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龙袍修复前的模样,和修复后的高清对比,都被制作成精美的影像资料。展出当天,会轮番呈现在大屏幕上,多家媒体同步直播。
在签署文物移交国家博物馆的法律文件之前,龙袍已经过专家多轮鉴定,也得到了文物保护机构的认可。她所呈现的巅峰技艺,代表民间工匠所能达到的最高水准。
这是殿堂级荣誉,也是金字招牌。从今起,但凡提到缂丝,就会有沈欢喜的姓名。
这份成就里,将永远烙下周鹤南不可磨灭的痕迹。
她是走投无路才不得不流落异国,哪里知道会有这样的际遇。一个单身女人拖着孩子,语言不通,得花时间赚钱谋生,还得照看幼儿,日子要多惨就能有多惨。欢喜从小就知道清苦的日子是怎么过,很多困境用脚趾头都能想到,只会比预料的更糟,绝对不是夸张。
是他让她免于落魄,跟俗世里的烟火劳顿彻底隔绝开,才有机会脱胎换骨。
世间最深沉的爱与恩慈,不过如此。她一生都无以为报。而他甚至,不要她的一生。
缂丝这个日渐被边缘化的冷寂行业,因她的声名鹊起,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度。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时风光无量。连越说,就连他们的品牌旗舰店,销量都暴涨了好几轮。
如何用最少的投入,把一件事做出最大的效果?有反差,才更轰动。所有一切,都在她预料之中。
周鹤南教给她的经验里,有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执行思路。用一个低成本可复制的方式,把根源问题彻底解决,然后不要再在这件事情上花钱。
他教会她很多,给过她很多。唯独没有告诉她,在失去他以后,要如何像个正常人那样快乐地生活。
开幕式进入倒计时的这段日子,欢喜忙得飞起。给文物投巨额保单,确定场内外的安保方式,各种细节都要求万无一失。
见灯火耀眼,听人声喧哗,倦到金星乱转亦不止歇。
甄真跟连越结婚也好几年了,终于打算要宝宝,开始调养身体,时间反而变得富余。繁星从早到晚只能跟佣人待在一起,连欢喜的面也见不大着,毕竟不是个事。连越便主动提出,把孩子接回自家照顾。甄真很喜欢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比洋娃娃还漂亮,成天带着她到处疯玩。
博物馆开幕当天,盛况空前。
稀世之珍,含英集萃。龙袍为镇馆之宝,亦有南北朝时期的《二王书录》(书法大家王羲之、王献之的上乘作品),甚至有缂丝鼻祖沈子藩的《清碧山水》。欢喜所学的明缂丝,正是沈子藩一脉所承。
宿世渊源流转,令人感慨万千。
跟展品一样耀人眼目的,是沈欢喜。
她回国后的第一次正式亮相,风华更甚当年。
雪白背脊薄如纸,头发用一根青玉簪松松绾起,浑身上下没有一件首饰,顾盼间却熠熠生光。戴翡翠玉镯的阔太遍地都是,古董祖母绿也不见得多稀罕,戴玉簪的女郎真真是人间稀罕物。
自周鹤南过世,欢喜再没穿过带颜色的衣服,所有场合都不例外。
为表示隆重,也不过换了件素净的露肩长裙。裙子面料是种很特别的纯白丝织品,相当柔软垂顺,在腰间漾出曼妙的褶皱。在19——20世纪的复古风潮里,称作“燕尔柔白”,款式又与18世纪的“波兰裙”类似,裙子内侧用绳子抽紧形成褶皱,造成蓬松的巴瑟尔造型。
很多人对缂丝了解不多,纯粹出于对她的好奇,纷纷赶来凑这场热闹。导致展馆开幕式这天的门票,在一个月已经炒成天价,仍一席难求。
她没有令他们失望。站在镜头前,谈吐收放自如,懂得适时说几句俏皮话。思考问题时,习惯微微偏过头去,眸中有清光流转,似寒冰里洇出一抹瑰丽。
为了让大家近距离接触这门古老的技艺,展馆里甚至摆放了一架素机,欢喜还特意坐下来,亲手演示了半个多小时,气氛轻松活跃。
苦难让人面目全非,她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磋磨,归来时依旧纯粹。摆弄着木梭丝线,脸容上的哀绪就一扫而空,笑起来带点孩子气。
忙过整个白天,黄昏时人渐稀少,才终于能抽空松口气。
展馆东南角,一处僻静的角落,没有一件文物,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虽然不是展出部分,也算行为艺术。
准
第138章 一百三十八折戏 无尽织[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