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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流光无尽[2/2页]

繁星织我意(下) 画骨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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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口中说着恨,语调却宽容而释怀,早已原宥一切。
      沈望已不能言语,艰难拥住她,亲吻她如缎黑发,一下又一下。
      与昂山廷的因果终局,也由他讲给她听。
      自古大恩如大仇,恨是世间最隐秘无解的咒语。就像毒藤需要一颗种子,怨毒也需要一个诱因。是是非非总关情。青山小夜子怀有身孕,在出租车上遇害,孩子的生父却是昂山廷。一场酒后迷局,连小夜子自己也不知情。
      命运翻云覆雨地拨弄。情债也好,风流账也罢,总归要还。
      “这大概……就是我的……报应。”
      欢喜心地一片空明,如怀抱婴儿般揽紧了他,“不要瞎说。”
      赶上阴雨天,发作得尤其厉害。
      青灰雨丝把潮气全聚在四壁,湿寒透骨。沈望连坐也坐不住,跌下轮椅翻滚,头发全被汗水黏湿。她去扶他,却被忍无可忍地狠狠推开:“这种日子你还没过够?!别老缠着我了行不行!”
      欢喜被他用力一搡,冷不防掼倒在地,翻滚间撞向矮桌。额角磕破,血流了半边脸。
      茶器、果子和新摘的桂花全都掀翻在地。酒液渗入榻榻米,一塌糊涂。
      沈望心跳都停了好几拍,没想到会把她摔得这样重,下意识奔过去扶。
      欢喜愣在原地,一只眼睛已全被血糊住,仍不可置信地仰起脸望他,“你……你的腿……”
      情急的瞬间,连自己也未察觉。
      一声惊呼,他讶异至极,忙又低头去看。沉睡多时的肢体,如遭了惊雷豹变,竟然。
      呼吸再度骤止,沈望颤抖着抚触上去,从足趾,足弓,脚踝,再到小腿,膝盖往上。多么陌生的触觉,崭新而生疏。
      痛也还是痛,但那已不重要。
      清理过额角的伤口,血很快止住。大悲大喜令人疲惫,她其实好想睡,却睡不了。沈望抱着她道一晚上歉,愧疚地抽打自己,怎么哄都不肯消停。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做出这种事,会对她动手。清醒过来,简直无法面对。欢喜是真无所谓,也只有在她面前,他才能暴露全部的软弱、恐慌和凄惶。他只有她了,她也是。
      唯有以女子全部的慈悲与意志,去支撑这劫难。从来如此,强悍的,坚韧的,不朽的。
      “偏要缠着你,休想再把我甩掉。”
      烟花再美,都要以黑暗打底。
      是从那天起,沈望不肯再沾轮椅。
      医生的解释是,脊椎挫伤导致的脊髓休克,会引起传导性的功能障碍,影响活动反射。正常情况下,脊髓的反射活动是在大脑控制下完成的,所以在严重的急性断伤起始阶段,就发生了迟缓性瘫痪。
      低等动物比如青蛙,数天至数周可恢复,但人类不行。沈望伤势较重,恢复期在同类型病况中算长的,将近一年才有了转机。这相当幸运,毕竟终生不能自愈的可能性也很大。
      复健的过程,依旧残酷而漫长,万种苦楚都尝遍。
      痛的时候会躲闪,会逃避,是人的本能。就像近身搏击,最先要克服的就是闭眼的本能。人在遭受攻击时,会本能地闭眼以保护眼睛。而恰恰是这一本能,在被攻击时会导致丧命,因为看不清对方的攻击。
      所以本能不一定都是对的,它需要被调整和克服。
      爱也一样。不能因为会痛,就停止。
      沈望太久未曾站立,肌肉力量不足,仍不能随心所欲地活动。行走时好似小儿学步,动辄摔倒。
      欢喜一遍遍地陪他重新开始,不厌其烦。满意了会夸他:“不错嘛,走得比繁星两岁的时候好多了。”
      太阳底下练得挥汗如雨,她就笑吟吟站在对面等。一伸手就能够着的距离,触到她的手,是暖的,还有她面孔她的唇,也是暖的。
      走完好长一段,最大慰藉便是可以拥抱她暖热身体,紧迫不肯稍离。她是他坠落深渊谷底,能够切实拥有的唯一。
      然而到底,不能算真正的拥有。
      他喝她泡的茶,看她摘的花,吃她亲手做的食物,听她吹奏的笛,只肯枕在她膝间睡。每天清晨,她轻轻吹动他的睫毛,让他醒来。
      始终不能更深入更无隙,似是忘记了曾眷恋过的细腰,沉溺过的锁骨,痴迷过的绛唇。
      时常她吻他,天真热烈地勾缠不肯放。他总是迟疑,喘息间便难堪地别过脸去,轻轻推开她。如被心魔降服,不敢继续尝试。唯独自尊,求不得解药。
      再又半年过去,活动比原先更自如了许多,行路时需借助一根手杖,伤损已看不大出痕迹。沈望对与她亲密这回事,仍很抗拒,或者说,恐惧。
      她很体谅,也不觉得是什么非要现在解决不可的问题。甚至它不是问题,顺其自然就好。
      那年深冬十二月,他们一起去了爱丁堡。
      苏格兰人跨年要三天,会举行盛大的火把游行,全城狂欢。
      陌生或熟悉的人们,自世界各地纷纷赶来。汇成浩荡队伍,从古城中心出发,朝卡尔顿山前进。苏格兰风笛清越悠扬,在维京战舞的带领下,互相传递火种,点燃手中火把。
      火炬噼里啪啦的声音在耳边不断炸开,火焰起伏,映得眼睛亮晶晶,面孔暖融融。
      光是佳美的,把夜的至暗都击退。所以普罗米修斯宁可承受永不休止的酷刑,也要把它盗往人间。
      欢喜在风中举着火把,穿过历史悠久的街道,奔跑在高原的旷野之上。走到哪里,头顶的一小片天空就被她照亮。
      薪火相传,万灯照国,原来真的可以实现。
      万千火把汇聚,融合成一片浩瀚光之海。她当然不是其中最亮的那盏,却是他眼中的唯一。定风珠般,要好生噙在口唇,含在舌尖,捧在手心,便可无视一切风暴。
      沈望不说我爱你,只会告诉她,“你是我的生命。”
      “那么,证明给我看。”
      幽暗天光中,没有给他任何思考和犹豫的机会,她用手指捏住他的下巴,扭过他的脸,然后堵住唇。
      被推倒的刹那,无法避开,也无法侧转。抚触充满爱欲之热,如此直白如此突然。
      他太震惊,“不要这样……”
      受到蛊惑,呼吸像涨潮。不仅口不能言,而且词不达意。
      她伸出手,轻而细致地描摹他,“跟我来,没有什么不可以。”
      有渴念,有薄嗔,有鼓励,甚至还有些孩子气的酸楚,和藏得很深的女子之怯与羞。是一种魔法,一种巫术,无邪而滚烫。临照的刹那,难于定义,无疑是摄人的,并且总会带来服从。
      坚实而温暖的身体,如沉寂的火山涌起,难以平息并终于失控。
      在夜色与火光的夹攻下,她如同城国,降临他,操控所有的激越与低徊,把光盈满来时路上的每一道沟壑。秘而不宣的,幽暗的极乐。每当他以为是极致的时候,她还可以再往上,带来更多不可抵挡的征服。
      一晌贪欢。不晓得是贪欢,还是贪你。
      静静地积蓄力量,等待凛冬远去,春光就快要来了。人们说无常,不过都是些注定会发生的事情。只要扛过去,一定会轰然开放。
      我爱你胜过生命。让乱花欲醉,皆有枝可依。
      她令他重生,盛大的爱与恩慈,无法轻言感激。
      来年三月,沈望带她去伊豆看第一场早樱。不肯等它凋谢,便启程离开日本。
      沈立已经六十多岁,很多事没办法再一力独挡。这艘航船未来的方向,将掌握在年轻一辈手里。
      双沈合流,珠联璧合。沈欢喜和沈望的时代,终于全面来临。
      繁星有爷爷陪着,渐渐习惯了父母的忙碌,也习惯了沈望的笨拙和没出息。真是,在外面看起来一言九鼎的样子,私底下什么也要让欢喜说了算,凡事只依她的意思。相守的每分每秒,目光围着她打转。并且,连一个小小的谎都不敢撒。
      有时候她故意揶揄:“你为什么那么怕欢喜呀?”
      沈望就笑着摸她的头,一点儿也没有不好意思,“我仰慕她。”
      我心切慕你,如鹿切慕溪水。
      “什么是仰慕?”
      “将来某天,你的心口长出一颗朱砂痣时,就懂了。”
      沈望和沈欢喜,这两个名字总是不可分割,紧密相连在一起。同进共退,互相扶持,正式公开地挽着手出席一切场合。
      但沈望有个小小的困扰,一直不知道跟该怎么跟别人介绍和称呼她。
      于是他直接提出:“可不可以嫁给我?”
      欢喜回避了两次,在他第三次求婚时,坦诚道:“我认真地考虑过,愿意跟你此生相守。”
      但不以世俗的婚姻为追求。
      她始终是有所坚持的人。曾立下重誓,此生绝不再嫁,亦不会穿婚纱。
      总有些什么不能被岁月遗忘,天知地知此心知。
      沈望懂得她,也就不再提起。
      得失守恒,凡事无须过分求全,才是中正之道。经历过那么多,愈发觉得契约的形式不重要。长久、坚定、温柔、勇敢而真诚的感情,只需要相信,不需要证明。
      每年冬天,欢喜会抽出半个月时间,独自回到南法海滨的牧场,去祭奠周鹤南。
      亲手采摘白色香花,放在他和发妻姜若薇的墓碑前。
      你我会在山巅再重逢。山和海的那一边,她又看见他的笑容,消融在宝光溢彩的黄昏诸色里。
      那一年,欢喜回来得有点迟,行程突然临时延长了十几天。
      回家时已是深夜,沈望还没睡,一直亮着灯在等她。
      欢喜放下行李,内心有复杂情绪,走进卫生间把门关上。用冷水洗脸,试图让自己平静。
      他跟过来,执意敲开门,什么也没问,只是拥抱她。
      欢喜不愿旧事重提,简单把这几天发生的事说给他知道。
      她去孤儿院见了吴梓毓。
      漫长的法律流程走完,吴丝桐的判决也有了结果。蓄意谋杀未遂,考虑到少年时有漫长的被侵犯情节,可以从轻处理。情有可原,法无可恕,死缓改无期。经过终审上诉,判决服刑十八年。
      善良是一种资格,有能力的人才能选择。
      欢喜说:“作为女人,我不能原谅她,也不想再同这个人有任何交集。可是作为母亲,我能理解她。”
      她把带去探望吴丝桐,让这对被命运捉弄的母子相认。
      当一个人的内心足够强大坚定,对何人何事,都可玉帛相见。
      吴梓毓性格别扭,眼神如疯猫般警惕惶恐。但第一次见到沈欢喜时,没敢放肆。有些人看起来没什么脾气,言行明敏通达,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去信任。但就是会带来一种感觉,不要去轻易招惹,不要触犯她的底线。
      欢喜对他说,“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或者沈阿姨,都可以。名字只是一个符号,重要的是,想清楚自己要成为怎样的人。”
      吴梓毓的探监很沉默,从始至终不能开口。只有在吴丝桐消失在门后的刹那,才哭着喊出妈妈。
      沈望听完,沉默了片刻,然后握着她的手坦然道:“如果你想收养他,我没有意见。”
      他长大以后,才不会成为第二个昂山廷。
      时间覆盖一切,日子过得迅疾。沈望总是支持她的决定,对很多事不去计较也不多过问。
      一双有情人历尽劫波,终于亲手实现了曾经的理想,破除流派垄断,打造出走向世界的中国缂丝品牌——东绫无尽织。
      流光无尽织,我意此心明。
      再又三年以后,那件明神宗福寿如意龙袍,也在五人合力之下修复成功。大量采用捻金线和孔雀翠羽绒缂丝,光彩色绒线用色就多达二十八种。修复它,用去彩色丝线6斤,金线10万米,孔雀羽毛6000余根,是当之无愧的人间奇迹。
      龙袍被展出的那天,沈望带着欢喜,在人群之中远远观望,然后悄然离去。一双出尘的背影,举止低调毫不张扬,像世间任何平凡朴素的眷侣。
      那天晚上,他们又有了新的生命。不是意外,是她深思熟虑后的选择。
      秋高气爽的晴日,两人在湖边躲清静,焚红叶煮香茗。
      沈望替她保养双手,一边晒太阳,一边把膏腴细细涂抹均匀。素手如玉,静默的岁月当中,尤胜往昔。
      欢喜把手轻搭在腰腹中间,才四个月,已经有非常明显的隆起。便笑着感慨,“不晓得怎么回事,当年怀繁星的时候,也没觉得这么累。”
      后来就知道了,是一对孪生儿女。孩子还未降世,名字已经取好。次子沈羡之,幼女沈琉璃。
      孕育毕竟是辛苦的事,她时常容易困倦,看多一会儿书就眼睛发酸。
      沈望就念给她听,也给肚子里的宝宝讲故事。他是个很有耐心的父亲,再忙也会抽时间陪伴妻儿。
      那天讲到芝加哥的牡蛎。
      1954年,生物学家从康奈提格的海边挖下来一批牡蛎,放进千里之外芝加哥一个地下室的水族箱,研究它们的生物节律。
      牡蛎会随着潮水的涨落调节起居,亿万斯年都是如此。
      进入水族箱的头两个星期,没有任何变化。牡蛎们按照自己的习性生活,遵循遥远的康奈提格海岸的潮起潮落,时而张开壳,时而缩回去。
      但接下来,很快就发生了难以解释的状况。
      牡蛎们依然随着潮水起伏,规律却不再跟康奈提格的潮水相吻合了。甚至不是佛罗里达,不是加利福尼亚,不是多佛,也不符合任何一张科学所知的潮汐表。
      生物学家经过反复计算,推断出这是芝加哥的涨潮时间
      可是芝加哥没有海。
      这些牡蛎生活在晨昏莫辨的地下室,身边都是钢筋水泥,玻璃箱和人造海水。但它们知道海的存在,从未怀疑。因它们的祖先已经在海边生活了几亿年,海或许会远离它们,它们却不会离开海。
      没有任何一只牡蛎在随浪起伏时,是出于有意识的思考。但它们就是会这样做。感知这片想象之海的潮起潮落,随着它的节律而开合。在一个没有海的地方,对一片不存在于地球上任何角落的“海”,深信不疑。即使暗无天日即使筋疲力尽,还怀抱这冥顽的热忱。
      芝加哥或许会永远都没有海,但牡蛎最终带来了海。
      仿佛它们的生命和大海之间,有着亘古不灭的爱情,沧海桑田也不能改变。
      沈望合上书页,亲吻怀中温暖的脸庞。就在他以为她已经睡着的时候,欢喜却轻轻睁开眼睛,“这个结局很好,我很喜欢。”
      她微笑着把头靠在他的怀里,“再给我讲一遍吧。”
      亘年漫日,有你,才熠熠生辉。
      画骨师
      2021年2月5日截稿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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