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不知日月长。
每一个白天,都好惊讶地发现,世界竟仍存在,她也还活着。
电话还是会接,通常听着听着就走神,直到对面挂掉。
他们都说,欢喜你要振作。你们还有一个女儿,你看看她,不能再消沉下去。你要出门走动,别老关在屋子里。你说几句话好不好,说什么都行。要不要去工厂看看,大家都很挂念你。今天有没有好一点,这份文件必须由你来签署。诸如此类。
但她搜肠刮肚,实在没什么想说。
连越带着夏同恩再次把门弄开,屋里烟尘弥漫。到处落满了灰,满地都是空酒瓶。像一对透明尸骨,滚来滚去,发出空洞声音。
再往里找,发现欢喜蹲在厨房,手里拿一把锃亮尖刀。
她已没办法长时间站立,总是头晕,虚汗如雨,以及无缘无故地颤抖。长发干枯披在身上,很迟缓地转过头来,苍白如一只鬼。贪恋前尘,三魂七魄快要散尽,仍固执不肯转世。
连越失声大喝:“把刀放下!”
再定睛一看,原来她不过在切番茄。
受了惊吓,刀锋便颤巍巍失控,杀进果实柔软饱满的肉体。黏稠汁液涌出,像血。
她错腕去抹,指尖便被划出深邃裂纹,更鲜艳的红色溅落在脚边。
就这样想起他骑单车的样子,笨拙又认真。在日本的时候,大半夜弄得厨房一片狼藉,要给她做一碗番茄鸡蛋汤。难吃得独一无二,做过那么多次,手艺居然没有半点进步。繁星说得没错,他好笨。
这一场命运的酷刑里,谁都没有比谁更聪明,否则怎会一再错失。
找块纱布把伤口胡乱裹好,欢喜拖着酸沉双肩,坐在他俩对面,“你们有什么事?”
夏同恩仍穿一身黑,仿佛随时在准备参加葬礼。公事包是从不离身的,文件翻开,哗啦作响,散发清冷书墨气。
“45天前,沈先生来找过我。他给了我一个账号,说如果出现意外,让我每个月按时往宋彩萍女士的银行户头里存入一笔款子。数额不可超过一万,多则生变,也不必让你知道。另有一份遗嘱——”
才34岁,已早早立好遗嘱。他到底怎么想的呢。
相似的场景,总是一再发生。
东西也还是那些,无非信托,股份,各种不动产,甚至包括阿修罗吉他的版权。统统都还给她。却把他自己,永久收回。
什么都考虑到,又怕欢喜拒绝,字里行间都是留给繁星。他说过,只要活着一天,就会对她和女儿好。现在也办不到了,她要这些身外物有什么用。这一次,繁星是真的,没有父亲了。
他一定早有预料,跟昂山廷的对决会很危险,却只字未提。真傻。
窗外雪停,白光反照,映得脸容愈加黯淡。记忆无休止地湮盖,像涨潮。她爱的人也爱她。而他们永久地失去了彼此。这就是故事的全部。
“我不签。”欢喜终于抬起头,眼睛灼而亮,安静又疯狂,“这不是真的。我什么也没看见,我不信他死了。”
死不见尸,衣冠冢她都不要认。
连越知她难过,遂紧紧握住她的手,却被她用力甩开,“我不信!”声音尖锐,如被风刺孔的长笛。
说完脸上却带笑,很慢很慢地缩回角落里去,像小女孩子一样躲起来。
夏同恩惋惜又怜悯地叹息,“沈小姐……你以后的日子还很长。”
而欢喜根本没有抬眼去看他,无论什么都不再理会。
天再黑的时候,他们也走了。
桌面留下凌乱纸张,还有一只沉甸甸的金属方形盒子。
欢喜想起来,那是周鹤南的最后一件遗物。
夏同恩曾说过,当你完成周先生交待的事,并且到了需要做重大决定的时候,才有打开它的权限。
那么,他认为现在就是她要作出重大决定的时候了吗。
欢喜爬过去,把盒子紧紧抱在怀里,冷冰冰的,硌得胸口好痛。她也不再炽烈,没办法把任何东西捂暖了。万物摧崩的时刻,只能又躲到他的身边,试图寻求庇护。
食指探入,密码锁应声而开。
很黑又很空,里面只有一枚芯片储存卡。她搬过落灰的笔记本,接通电源,把卡塞进转读器。
画面幽幽发蓝,显示出一小段录像。
按下PLAY键之前,她又去开了瓶烈酒。混着冰块,把辛辣的液体往喉咙里灌。
泰柬边境,一艘私人游艇内部。一段不算太遥远的往事,重现在眼前。
东南亚雨水磅礴,横扫过阴沉海面,潮声动荡喧哗。
然后她看到那两个熟悉的身影,在茶台前对坐。沈望态度恭敬,言谈未见局促,神情却无限伤感。
周鹤南也没有刻意为难他,耐心地听着,关键处会打断询问。
两人的眼睛里,都有些她看不透的东西。
原来当年沈、吴联姻里最大的交易筹码,是为了给欢喜换取一线生机,让手术得以及时进行。
最后他说,我会去证实你今天所说的一切,是否是事情的全部。但凡有任何的不尽不实,有一个秘密,你就永远没资格知道。
周鹤南有自己的安排,当然会有所保留。所以沈望很久以后才有机会知晓,欢喜跟他有一个女儿。病到那样程度,他还在替她做日后的种种打算,想为她鉴别沈望其人,是否真的值得托付终身。
是否那时他就已经知道,自己没办法再长久地陪着她,保护她了。
这是一场谁也想不到的会面,发生在两年多前,被藏进时间最隐秘的褶皱深处。然后他们达成了某种默契的协定。从那以后,直到周鹤南逝世,欢喜回国,沈望再没有前去打扰。
他已经知道她在哪里,怎样地生活着。欢喜跟了周鹤南,他很放心。
如果周鹤南能够一直健康地活下去,故事就会有另一种结局。而沈望跟沈欢喜的半生情缘,会了断于此,绝无重续的可能。
哪怕是这样,沈望也愿意。并且在她长久的怨怼与疏离里,打定主意隐瞒到底,让秘密永远都是秘密。
决不可以同她说,我跟别的女人有婚姻之盟,无非为了救你。
那不是一个男人该有的担当。
在见面之前,周鹤南曾这样评价他:有勇气却不够诚实,有谋划然坦荡不足。总而言之,还需历练。
最终,沈望用自己的言行证实了这份真心。不耍半点花招,不带任何私念。人真的是会变的,他已经默默背负了这么久,为她改变了这么多。
所以周鹤南保存下这份录像,在合适的时机交给了她,让她自己去做选择。
视线变得好模糊。欢喜扑过去,凑得很近,几乎把脸贴上屏幕。那么刻骨铭心,却触不可及。
最后一段声音响起,画面静止,如同雪后的旷野,一片白茫茫。
周鹤南低低的咳嗽声,还是那么熟悉。
“欢喜吾妻。”
是他们结婚前夜,必须分开独处的晚上,录下的最后言语。
“只有当我不在了,你才能听到这些话。不要再为我悲伤,那并非我所需要,且毫无用处。”
“我已带着我的故事,走到一生尽头。最后所愿,只求勿要留下太多遗憾。所以,我不能继续独占本属于你的秘密。”
“人的一生,会面临许多选择。要如何带着这些选择继续生活,才是最艰难的修行。”
“理性冰冷而安全,但我想,最美好的东西,值得放肆一场。封闭自己,拒绝接纳,只会让你被漫长的寂寞压垮。过分小心翼翼,只有在做很小的决定时才有一点用处,至于改变人生的事情,你必须敢于冒险。”
“在我消失之处,接下来的路途,将由你取而代之。”
“那段旅途,属于你和你所选择的人,而我将不存在于任何地方,无论现实或梦境。这当然会令我感到些许痛苦——”
在那看不见的遥远时空里,他一定露出了温柔而谅解的笑容,“但我已决意承受。因我向来是个擅于承受的人,并且总是能够猜到结局。你可以偶尔想念我。然后走下去,再也,不要回头。”
……
周鹤南留下的最后一个谜语揭开,是要让她知道,沈望曾想尽办法来找过她。漫长的四年多里,他们距离最近的一次,隔着两国边境线,一道陡峭的悬崖。
你真的能猜到结局吗?千算万算,竟算不到是这样凄凉收场。欢喜伏倒在地,筋疲力尽地陷入昏迷。
自知晓真相的那刻,便有巨大悲恸在体内蔓延游走。渐渐化成一些无法量定的力,揪心动肠,也震彻肺腑。使她再一次地,从废墟里撑起残破身心。
梁间燕子已飞走,为谁风中系灯笼。
万灯照国,即便只剩自己,亦是必须去完成的事情。总要经过最彻底的燃烧,才有资格熄灭吧。滚滚红尘里,得到过这样的爱,还有什么好不知足。
周鹤南是她穷尽一生也无法彻底参透的谜题。要往前走,不回头,才不至于糟蹋了出题人的心意。
第151章 终场曲:吾爱之名[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