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记录

第151章 终场曲:吾爱之名[2/2页]

繁星织我意(下) 画骨师

设置 ×

  • 阅读主题
  • 字体大小A-默认A+
  • 字体颜色
  一周后,欢喜再次启程前往北京,身边只带了叶秋成和虞琮平。这两个人,是迄今为止团队里技艺最精绝的缂丝工匠。能不能帮上忙还不好说,准备充分一点总没错。
      机场分别,欢喜抱着女儿久久不忍松开,对她讲:“周叔叔留下一件事,要我和沈望一起做好。但是现在只能妈妈一个人去做了,等我回来。”
      时间的折损,不动声色又刀刀斩骨。
      她已涉过三千弱水,变成一块终于锤凿打磨好的玉。金石铿锵的质地外头,包裹了一层润和透,不再见棱见角硌得人难受。
      世上有些人,注定要承受一些剧烈的事。不是这些劫难,便会有那些劫难,生来便要被命运狠狠消磨的。
      叶秋成见她走在人潮里,还是随便穿一条粗布裤,裹件旧外套。看着看着,脑海里总是涌出一段不知在哪里读过的句子:“她好像是一位统制悲伤的女王,不过悲伤真倔强,想当那驾驭她的君王。”
      很久才想起来,是莎翁的李尔王。
      普通的人情,世俗的心意,都无可能再打动她,甚或不会留下任何一丝涟漪。
      他是个不会轻易评判的人,心里仍有自己的标准,才会这么多年始终保持慎独。然今时今日,往昔爱恋已全部化作平静和坦诚,只是甘愿追随她的脚步。当日一别,他就是没理由地想相信她迟早会再回来,无论以怎样的方式。
      跟着这样的人不断向前,仿佛自己也成为了那道光芒的一部分,分享荣耀的轨迹。等到了鸡皮鹤发年纪,还能像挚友般拥抱,把过往付诸笑谈。这就是他最合适的位置,绝无后悔。
      北方深冬的夜,寒气逼人。欢喜很少睡,也不再有梦。
      一盏孤灯亮在黑暗里,照见空荡荡房间里一台素机,一个独坐的人影。夜半三更,还在分析纬密丝理,制定缂丝程序。她始终没把握独自完成那么艰巨的修复,连合同都不曾签,因为光在试织阶段,已经出现难以解决的问题。
      缂丝色彩的丰富和细腻,是机器没办法取代的,对线条的细节也要有足够的经验,否则缂织时多出一丝线,都可能破坏了画面的美感。
      据《三织造缴回档》里记载,这件龙袍的用工、用银颇多,工时一千零八工六分工,用银三百二十四两二钱八厘二毫。纹饰构图简练,金线疏密有序,线条细劲流畅。
      而然流传至今,破损已达两百多处,龙纹鳞片的盘金线大块面脱开或缺失,只能看出大致纹样。整件袍料的经线牢度已明显下降,金丝(纬线)断裂严重。经检查,又发现细微裂口二十余处,并有草率修复过的痕迹,不过是用粗线将破裂之处简单缝合。
      这是一场千年对话,也是一场高手切磋,只有技术和人力是远远不够的。文物背景,沈子蕃的美学理念,甚至缂丝的发展脉络都得再一次从头捋清。
      为了确保复制能成功,首博甚至专门开放了不对外展示的馆藏,让他们研究历代工艺美术作品,寻找灵感。
      欢喜在试织过程里,反复调整控制色彩和缂丝经纬密度的方法,进展十分缓慢。前阵子灌了太多酒,刚戒断不久,她的双手有时还会微微发抖,不如之前稳当。
      这都不是主要麻烦。她最大的缺失,不是金丝银线孔雀翎,是沈望。
      没有他的宋缂和本缂,就像桥梁的支柱塌掉一半,拼图里遗漏了关键的一环。
      南宋是中国古代缂丝艺术发展的顶峰,而沈子蕃的沈氏缂丝,更是那个时代的顶尖珍品。仅一幅《梅花寒鹊图轴》,在传世过程中,清代皇帝的玺印就多达12个。宋缂之精妙绝伦,根本无可取代。
      织了拆,拆了再织。又一根纬线在指间断裂,叶秋成察觉她突如其来的静默。
      整个人仿佛瞬间风化成石块,僵定在那里。一段遥远往事,云飞雪落地重现在眼前。
      那时候欢喜还听不懂太多日语,傻乎乎问沈望,细尾澈说的什么?
      他便笑着拉过她的手,仔细握在掌心,哄道,他在说你和我,天作之合。
      后来就晓得,细尾澈说的是,你和他,天选之手。
      如今这手只剩下一双。单丝不成线,如死去的白鸟,沉沦沼泽。
      是真的,再也不能够了。霎时只觉世事陷落,万般得不到救赎。
      “欢喜?”
      叶秋成见她迟迟没有反应,放下手中木梭,担忧地蹲在身前看顾,“可有哪里不舒服?太累了就歇一会儿,不急在一时。”
      “你看,它又断了。”
      欢喜痴痴地望着那根丝线,突然崩溃跌在地,抱头悲泣如兽。
      “我做不到……我一个人……真的做不到……”
      一定是上天察觉她的动摇,内心不复以往的坚韧静定,所以决定施行惩罚。
      代价是失去他。以及,再也无法完成让分裂多年的沈氏缂丝,在她和沈望手中合璧的梦想。
      谁说凡事都有终结?悲伤没有。它不知疲倦,不会消减,它是无穷无尽的鲜活痛楚。每时每刻都笼罩她,白天也不能把阴翳照亮,黑夜则是它肆虐的极致。她因此而感到窒息,蚀骨断肠,却连窒息也是缓慢的,看不到任何出路。
      如同爱。没有终点,亦没有界限。它的降临和罹灭,都是命运。
      每当坐在木机前,她的头脑不能停止想念他。每当拿起丝线和木梭,血肉劈裂的剧痛就缠绕而来。心不能静,手不能稳,杂念无法摒除。
      分明清楚,这双手已失去灵魂,正在无可挽回的枯萎衰竭之中。
      她再也做不到了。
      就在欢喜收拾好行李,准备离开北京的前一晚,来了个完全意想不到的访客。
      沈立此行非常仓促,身边带两个年轻人,找到欢喜入住的酒店,直接说明来意。
      两个青年不过二十出头,面容清爽干净,亦十分讷言而沉默。因他们最熟悉的表达,要用双手完成。
      沈立用枯瘦的手掌,递给她一叠详尽资料,连织法图案都用简笔线条勾勒得很清楚。那是沈氏宋缂里,从未让外人得窥真章的独创秘技。
      “略尽绵力吧。若用得上,也算了却他的遗愿。”
      “沈伯伯……”
      她没有再唤沈先生,沈立却很唏嘘,苦笑道:“将来孩子长大,可有机会叫我一声爷爷?”
      “会。她会。”欢喜紧捂住嘴,仍抑不住哭腔,“她是沈望的女儿,永远都是。”
      另有锦盒一方,里面静静躺着那枚紫檀木梭。
      “这个,还是由你收着。”
      沈顾北用过的祖传旧物,老规矩是在承艺的后辈里,传媳不传婿。
      过于巨大的打击,令沈立精力不济,看上去异常疲惫。说完便转身离去,只留那二人给她演示。
      先从两样织法开始,一名“绞花线缂织技法”,一名“斜坡接梭法”。独到之处,极为复杂难辨。欢喜略看几眼,便心里有数。这两人学艺应该不超过三年,灵性是有,功底还稚嫩得很。
      果然没多久就出现纰漏,图案最细微的部分,无论如何也不能用竹筘压出应有的紧实,浮凸的边沿也愈发散乱。
      其中一位年轻人越急越是手潮,鼓捣得满头是汗。最后只好摘下眼镜,把脸凑近机台,试图用手去完成。
      欢喜根本不在乎他在做什么织法,却盯着他的手一动不动看了很久。
      缂丝匠人的手,必须常年保持清洁干净,皮肤不枯不毛躁,一点指甲都不能有。但他的右手尾指上,很突兀地留出3毫米长一小截,还用工具打磨出锯齿状边沿。有时影响操作,就翘着兰花指。
      是多久以前了……
      她才刚做完手术,还旅居日本休养。每日闲来无事,就想试着把西阵织里的织法融入到中国缂丝里面。也遇到同样的问题,只得求助沈望。
      他便教给她一个很奇怪然而有效的办法,简直闻所未闻,是古书里也不曾记载的。
      “我学的是本缂,西阵织里面的‘缀织也只是听说,不过——有种叫‘指甲钩的技法,可以在比较小幅的织料上操作。就是把指甲尖刻上锯齿纹,一点一点挑出和收紧丝线,图案全靠手整理,不用竹筘。”
      他当时急于和她亲近,没顾上说太多。欢喜却记得最关键的一句:“男人留指甲很丢人的,我只偷偷试过一次,从来没告诉任何人,就讲给你听了……”
      她什么也顾不上,扭头飞奔出去。
      一辈子没跑得那么快过。沈望,我知,这将是我靠近你的最后一程。这一路啊,走得那么曲折那么苦,你可不可以再等一等。
      遥远的呼应,让灵魂起了海啸。
      若没有他,最刚烈的不过脆而易折,最华美的无非裂帛寸断,最丰盛的一定化作空无,最激越的必将永坠衰微。
      除了他。只有他。现世安稳无法使她满足,岁月深静亦无法成为抚慰。
      逃亡般的追逐,终于把沈立拦在车门前。
      欢喜扑上去,死死拽住他一只手,脸上满是泪痕,泣不成声。
      “他在哪儿?告诉我沈望在哪儿?!”
      沈立脸色煞白,犹豫地转过头去,齿关颤抖。
      他还活着。一定是这样。
      那么这一次,换我来寻你。
      再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死亡也不行。

第151章 终场曲:吾爱之名[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