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庭落尽最后一场春雪,日色出来便无声消融。
雪水从竹叶尖梢淌落,坠在青石板上,滴——答——滴——答——
好静。
他日夜躺在窗下,看天,看云。
世间种种遗憾,像极了那朵流云。它瞬息万变,令人目眩神迷地追逐过,迷失过,痛苦过,但也仅此而已。人生百代的过程,不过是呼吸、希望、死亡。瞬息即逝,并且,只能是这样。
京都的空气干净清透,夜来霜露重,能看到星斗悬垂。大颗大颗,很亮,像眼泪。
天气和暖,庭中的几枝腊梅趁夜开了,香气随风潜入,冷而甜。
除此之外,无事可做。
沈望三十多年的人生里,从未如此刻般清闲。现实空置,光阴凝固不动。不再把全部的时间精力投入到工作中,没有层出不穷的尔虞我诈,繁华虚荣的盛景全部消失。这些曾是他生活里极大的组成部分,不见得真正重要,但从未想过去怀疑它的正确和不可剥离。生来如此,没得选择。
现在他失去。所有形式化的东西弹指散尽,反而有了大把空余来思省。他并未因此自觉迷失,软弱和被动。只是更为清醒,并日渐消沉。
因为下注太早,掷出的筹码又太重,结局已然耗尽,没办法再假装兴致高昂地继续下去。于是放任这晨昏昼夜,如指缝流沙一一漏却。
不理天光与时辰,不问昼夜与年月。沧海桑田亦见过,只是万般困乏,什么都没意思。
远处有寺庙,暮鼓晨钟幽弘回荡,听来令人安心。
星星过分明亮的夜里,就不容易睡着。
没有护工帮助,轮椅很难滑下台阶。他操作还不熟练,能去到最远的地方,是庭前那道木回廊。
枯山水白沙寂寂,荒烟蔓草,都是时间的白骨横陈。
万物都有时限,适时放手任其消亡,也是种选择。他的选择把他留在这里,思念静置其中,很安全,再也不会被打扰。
人间多熙攘,别处的生活依旧在流动,都同他无关。被那么多往事围绕,至少,余生都不必寂寥。
经常会想起欢喜说过的一句话,她说,很长时间里,总会梦见一条相同的河流。湍急汹涌,人在里面载沉载浮,难以泅渡。后来才明白,我就是那条河流本身。女人的一生,都是一条不停变幻的大河。无论顺逆,不惧沉浮。
欢喜是大河的女儿,她将滔滔无穷尽,涉过彼岸,去点亮更多灯火,他亦只能留在原地目送。
回忆里的面容不会老去,再也没有变化。
这所旧町屋,保留了她以前生活的全部内容,一桌一几都不曾挪动位置。窗下的竹线框,彩丝已褪色黯淡。剑台上的崖柏根雕瓶内,仍插着几杆青竹。
闭上眼,就能看见她在苔庭练空手道,玩剑玉,烧风炉煮茶,笑吟吟烤红薯……剃光的头发刚刚长出来,脸容素净,像个不染红尘的小尼姑,眼眸清洁而光明。
沈望蛰居于此,睡她睡过的床,用她最喜欢的杯子喝水,读她留下的书,已经觉得很满足。
莎翁十四行诗里写:“好一场春梦里与你情深意重。梦里王位在,醒觉万事空。”
就是此间的心情了。
还是会忍不住打开手机,把旧卡插入,偷偷听她的留言。
声音好轻好小心,生怕把他吓跑了似的。就像日常聊天那样,偶尔故作轻松,大部分时候会忍不住哭,是哀恳也是发泄。
“你答应要回来找我的。”
“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女儿想你了。她每天都问我沈望去了哪里,我不能回答。”
“你又骗我。”
“你为什么总是骗我呢?这毛病死都改不掉了是不是?”
“你就是个骗子,混蛋!”
“我恨你。”
其实是,我爱你。
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就让我再骗你这一回。恨就恨吧。恨久了,累了,慢慢就没那么难受。
直到某天,他听到她说,“我的手废了。”
却比以往都平静,甚至是轻描淡写。对随之来临的一切,安之若素。
“我不能再感觉它,也不能再控制它。”
“沈望,原来枯萎是这样。”
手和人一样,都是会老的,也会死。似流星的焚毁湮灭,一朵花脱离枝头。但其实她没用任何激烈的言辞,只是寡淡地告诉他,有过这样一件事。
因他的离去,她再也不能自废墟里重归完整。痛是唯一真相,除此之外,一切表达都将使它削弱。不过是跟心的熄灭有关。
沈望想起少年时学防身之术,请来教习的师父嫡传正宗。他从这位师父口中,听闻过一些传奇的碎片,跟世人流传甚广的版本很不一样。
这个拳法流派的某位女性宗师,在一场复仇之战里,遭受重创。后来便隐退江湖,立誓终身不嫁。外人只道是为情所困,才心灰意冷至此。
电影是艺术化的表达,没有述说得那样详尽,事实只有后辈的嫡传才知晓一二。
那位宗师,外表全然无恙,五脏六腑却在“破排”的掌力里被摧毁,再也不能复原。发作起来生不如死,只能靠鸦片止痛,深深上瘾。从此不收徒,不传艺,没有后代。她的那一脉传承,就此断绝。当然她活着,还活到很老。
这就是叶底藏花几度,背后的余悲。
他犹豫了很久,到底于心不忍,决定让沈立去找她。
我心里有你。也就只能到此而已。
后来便失去音讯。
京都的黄昏好艳异,夕阳尚未完全沉落,灰紫的云霞边已悄然勾出一弯玄月。
故地重游,旧巷余晖温柔黯淡,一草一木还如旧。
欢喜空着两手,一步一步朝那扇紧闭的门走去。没有带女儿同行,因沈立说,没有任何一个男人愿意让孩子看见自己不堪的模样。
就这几十米的距离,隔着生与死,爱与恨,她走了好远,走得好苦。
还有几步之遥,不出所料地被拦下。
“实在抱歉,沈先生不见外人,任何人都——”
她打断:“我不是外人。我是他女儿的母亲。”那么理直气壮,理所当然。
保镖都是新来的,根本不认识她,惊讶地面面相觑。
欢喜已平静挽起袖口,对院内扬声:“你要我打进去吗?可能得花一点时间,等着。”
沈望在里面听见,双眼刹那失神。深深的恐惧,令他不知何去何从。他知她做得出也做得到,绝不是说说而已。
真是命中冤孽。
这边架势已经摆开,像白娘子单挑金山寺,哪管什么洪水滔天生灵涂炭,定要把那负心人给找出来。
为什么我们的生命中,一定要有这样多的误会和错过?不如用最粗暴直接的方式去解决。
她永远无所畏惧,那样的瞬间,再次让他觉得,世上没有什么不能战胜。
护工慌手慌脚从门缝里钻出,好险止住一场干戈。
黄昏与夜交临,是天地最蒙昧混沌的时分。
青石路引点燃烛火,指引她沿石板路前行,脚步很轻。
半掩的和纸门内,有个人影逆着光坐在暗处。挺直的背脊似罪与罚,扛起历历在目的叹息。太重太重的心事压迫双肩,以至于不得不用更大的力,挺得更僵更笔直。
她脱掉鞋子,踏上木廊,发出吱呀一声响。
沈望坐在那处,只觉周身的空气都向下沉了一沉。
终于她停下,在他身后不到半米的地方。
前世已过,今生就在眼前。
“我是沈欢喜,从门外路过,可否进来讨一杯茶喝?”
如此,无论历过千百万劫,十方罹灭,你永远会认得出,是我回来找你。
认识一个人唯一的方式,是不抱希望地去爱那个人。
就让我们,重新认识一遍。不计对错,把前尘尽忘。然后真正地,再活一次。
要的是心头一捧血,还是掌心半盏茶,原来没什么两样。
时间仿佛忘记了,顿片刻才继续走。
她又重复一遍,声音那么安宁。
石刻般的背影,再也不能无动于衷。手一抖,就洒泼了滚烫的孟婆汤。
沸滚的茶水从腿上浇下,热气滚滚,皮肤必然烫出水泡。可是,丝毫不觉得痛。他无奈地垂下头,眼角有苦涩泪水滑落。
是的,自腰椎往下,已没有任何知觉。所有该做的检查和治疗都做过,脊椎损伤的后遗症很复杂,个体情况差异颇多,目前的医学水平尚不能完全解决。也就是说,完全治愈的几率很小,很可能以后都将保持现状。
没有比这更糟的结果。当时翻出车外,当场死了也比成为废人强。事已至此,何必拖累她的余生。
“茶打翻了。你……还是走吧。”
欢喜当然不肯走。
她站在那里,轮廓似暮春幻梦,缓慢轻盈,很久都悄无声息。
再抬头,便见她缓缓走近。仰着脸蹲在身前,童贞的眼睛,投落一束古老皎洁的月光。
“沈望。”她唤他的名字,摊开他的手掌,上面有修长智慧线,饱满生命线,还有无数凌乱细碎的波折,最后汇成一个复杂的涡轮,那就是沈欢喜。
她便笑了,慢慢贴在脸颊摩挲,仿佛要把两人中间筑起的无形的高墙碾碎。
当内心的伤痛与渴望不能言及,便转而以肉身陈述,才能抹除界线,消融一切创伤。
“我总会找到你。”她闭着眼呢喃,生怕惊醒了这如梦的重逢,“就是这么自以为是,跟你学的。”
“你一定知道的,对不对?”
沈望不能言语,额前浮起一层细细的汗珠。
内心深处,难道就没有一点点盼望,她会发现他还活着,来救他渡他?现在她真的来了,他却好害怕。人真是矛盾。搞不清这究竟是一次自我的救赎,还是一场共沉沦的放逐。
对欢喜来说,他还活着就是最好的事,其他都无所谓,她统统不在乎。
真的,生死当前,红颜白骨,还有什么好计较?惟愿彼此看顾,不离不弃。
可沈望在乎。有时他不能自控,发起脾气来骂她赶她,东西到处乱砸。用尽刻薄言语,想气到她撒手不管。
她都一言不发默默承受,待他力竭,便过去抱紧他。那么用力,如同抱紧生命的全部,最暗的夜,也是最亮的光。
他闹够了,又很愧悔,便将额头抵在她胸口,压抑地抽气。至大的哀恸,令人失去理智变回了兽。
只有她能把他重新变回成人,去一起担负这生命里难以独自背负的沉堕。
也有静好的时日。他心情好些,会陪她到庭院里看月亮,侍弄花草。再后来,肯出门到河边吹吹晚风。
再远些的地方,就死活不肯去了。
“我……甚至不知道离开这张轮椅,还能做什么。”
她俯身亲吻他的额,“你还有头脑,可以思考。还有双手,可以拥抱。还有心,无可替代。你要做的只有一件事,继续活着,好好爱我。”
原来是这样。当爱情不能再成为伤害的时候,人们才能最终确认它是爱情。
春去秋来,日子如流云般淌过,有时天晴有时雨。
每晚她要睡在他身边,把头在靠向他肩膀,手臂横搭在胸膛。彼此的呼吸那样近,极软的腰贴过来,是心无杂念的温存。
鸳鸯瓦冷,芙蓉帐暖。
最开心的事,是跟女儿打视频电话。有大太阳的晌午,沈望坐在廊下,除了过分消瘦,看起来跟以往没什么区别。
繁星6岁了,口齿伶俐清晰,总是追着问:“沈望你在哪里?还要多久才回来?”
欢喜就一本正经地代答,“他因为不乖所以生病了,还要过一阵才能去看你。”
小姑娘严肃叮嘱,“那你要听欢喜的话呀,不能因为怕苦就不吃药,快点好起来。”
那晚他再次失眠。
月色清凉如雪,远处似有尺八的吹奏幽幽传来。
沈望入神地听着,身边人沉睡正酣,甜美均匀的呼吸吹拂在耳畔。
曲调甚悲凉,似一根烧红的钢丝缠住心脏,越来越紧,渐渐化作真实的痛楚。他骇异地睁大眼睛,无助地感觉到烙铁的热度从背心蔓延,炽灼的痛感传遍下肢,整个人像被扔进火里烧一样。
这不是幻觉,却全然陌生,他根本不知该如何抗拒。闭上眼,垂在身体两侧的手紧握着,指甲已深深嵌进肉里,连动一下缓解痛楚都是奢望。
不能喊叫,怕吵醒她。被强烈的痛苦冲击着,只能被动承受。每一根神经都在传递煎熬,连心脏都绞在了一起。
时间好缓慢,始终没有消减的迹象。他咬着唇,终于抑不住发出模糊的呻吟。
欢喜立即醒来,惊讶地看着他在疼痛中颤抖,浑身的肌肉都紧绷着。
从那天起,这种突如其来的折磨取代了毫无知觉,不定时发作。有时像刀割,有时像烙铁烫,没有规律可循。
去医院做过检查,很难说是好转的迹象,更像是需要解决的新问题。神经的痛跟皮肉伤不同,难以用药物压制,所以幻肢症才会成为世界难题。
肉体的败坏和瓦解,一如生命无常,是人所无能为力的。曾经多么完满强大,也要经历卑微跟软弱。
她恨不能以身相替,可是办不到。沈望怕她担心,总是要背过身去,压抑着,独自咬牙承受,不肯发出声音。
这种静默,毫无疑问更令她揪心。
她不再爱惜这双手,执拗塞进他的掌心,让他握紧,一起抵御艰难。骨骼寸断般,次日便被抓出道道乌青。有时皮肉破损,关节发出脆响,她全不在乎。
不记得从哪天起,剧痛换了另一种酷刑,变成细细密密的针扎。并不见得更好受,仿佛成了活着的唯一印证。
最难熬的时候,欢喜把他抱在怀,试着不停地讲话来分散注意力。嘴角含笑,眼中却有泪,“你想知道,我是如何生下女儿吗?”
那个从未跟任何人提过的飓风之夜。若非周鹤南及时赶回,恐怕就是母女双亡的结果。
“一直盼着她降生,当她真的要来,又怕得不得了。我算是很忍得住痛的,也巴不得一头撞死算了。就抓着医生哭,如果晓得会那么痛,就不想再生。那时候啊,真的恨死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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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流光无尽[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