瑛娘带着三个女儿忐忑不安的等待着。
过了一会，柳栓子从屋里出来：“妹子，你进来吧，你嫂子叫你说话呢。”
瑛娘示意三个女儿在外面等，自己跟着柳栓子进了屋。
段金花盘腿坐在炕上，一脸的不乐意：“嫁给隆家二少爷有钱有势的时候，咋不回来找你哥哥啊？”
瑛娘低声道：“我……我自幼卖给隆家当河姑，卖的是死契，不敢轻易回来，怕给哥哥添麻烦。”
段金花道：“哦……那现在回来就不怕给你哥添堵了？难道你不知道，虽说离县城远，可是蘑菇镇半数人家都是隆家的佃户，隆家要是来找你的麻烦，难道让你哥哥替你顶罪？”
瑛娘疑惑：“隆家为什么要来找我的麻烦？”
段金花说道：“你刚才自己说的，你卖的是死契！你是河姑要嫁给河神，掉黄河里没死你还敢嫁人？嫁谁不好你还嫁给了隆家少爷，人家能饶得了你？”
“嫂子，现在是民国了，不兴封建迷信。县长大人早就替我做了主，我活着没罪，嫁人也没罪，隆家不会找我的麻烦！”
“呵！瞧你这厉害劲儿……你是谁呀？县长大老爷给你做主儿？”
一句话呛得瑛娘不敢说话了。
柳栓子一直在旁边听着，听到隆家不会来找麻烦，他点着头。
段金花转向丈夫：“柳栓子，你也听见了啊，你妹子跟她婆婆可都闹翻了，这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咱家有啥啊？早就穷的啥都没了，能养得起这四口人？”
没等柳栓子说话，瑛娘抢话道：“嫂子，我不白吃饭，我能干活！洗衣服做饭什么都会！我还可以出去找活干！给别人洗衣服，带孩子！我还会种地……”
段金花翻了个白眼：“会种地管啥，家里有地吗？再说，你在隆家当过二少奶奶，你说你会种地，谁信啊？柳瑛子，不是我们不愿意收留你，是我们实在穷的厉害，你还是赶紧带着孩子走吧。”
栓子直跟段金花挤眉弄眼，示意段金花给自己面子。
瑛娘咬了咬牙：“嫂子，你要是这么说，我可得跟你理论理论。我们家是穷，我小的时候住的是草房，夏天屋顶漏雨，冬天四处漏风。那年我爹死了，连口棺材都买不起……现在，你们哪儿来的这个木匠铺？还不是隆家买我当河姑，给了钱给了地！也可以这么说，这个家是我用自己的命换回来的！现在我落了难，怎么就不能回来？”
段金花不满道：“哟哟哟，还跟我厉害上了？”
栓子只好两头哄。
段金花突然严肃起来：“你我都是女人，你要是听我一句劝，最好现在就带着你的仨丫头片子滚，省得将来后悔！”
瑛娘并没有听出段金花暗含的意思：“我不走，这是我的娘家，我回来投奔的是我娘家亲哥哥，我没别的地方可去！”
段金花有些急：“你真是不知好歹！”
柳栓子突然大喝：“行了！我妹子刚才说的没错！咱家这点家底，都是靠她卖进隆家换回来的，当年我爹死了，我娘病着，要是没她我早饿死了！段金花，我告诉你，你平时欺负我可以，可是这件事你做不了主儿！瑛子是我亲妹子，就算我吃不上喝不上，也得养活她们娘儿四个！”
瑛娘闻言很是感动，段金花却是又气又急，脸上的表情很复杂。
柳栓子转向瑛娘：“瑛子，她的话你全当没听见，我是爷们儿，这个家还轮不到她做主！”
瑛娘一家四口被安置在了柳家一处破屋子内。
柳栓子抱着一大捧干草进来了。
柳栓子说：“这草热乎，在外面晒了一天了！垫上垫上，垫厚实点，地上凉。”
瑛娘连忙掀起已经铺好的自己带来的破被子，让柳栓子将草铺到了下面。
柳栓子低声道：“妹子，哥家里只有那一个炕，只能让你们先住这儿了，委屈你们娘儿四个了啊。”
瑛娘连忙说：“哥哥能收留我们就是大恩大德，谢谢哥哥！你们仨，谢谢舅舅。”
没等孩子们开口，柳栓子笑了：“说啥呢，娘亲舅大，当舅舅的都疼外甥女，你们先睡吧，走了好几天了，孩子们准都累坏了。”
说完，柳栓子转身出了屋。
瑛娘蹲下身来，对孩子们说：“盼娣、招娣、念娣，舅舅挺好，把咱们留下了。可是舅妈不太愿意，所以你们仨千万不要惹舅妈生气。还有，就是你们都大了，也该懂事了，舅舅家的日子过得也不宽裕，吃饭的时候差不多就得了，饱了就别再吃了。你们两个大的，有点儿眼力见儿，多帮着舅舅舅妈干点活。人心都是肉长的，咱们多干活少吃饭，舅妈也就不会难为咱们了！”
三个孩子连忙点头。
第二天，瑛娘一大早就起来，在外面洗着衣服，衣服已经洗出了一大盆，瑛娘还在费劲地搓着。
这时，段金花扭着屁股从屋里出来。
瑛娘连忙起身：“嫂子，早啊。”
段金花哼了一声，扭身走了。
虽然段金花胳膊上挎着篮子，但走路的样子实在让瑛娘怀疑她去干什么。
正赶上柳栓子打着哈欠从屋里出来，瑛娘忙问：“哥，嫂子这一大早，干嘛去了？”
柳栓子望了一眼段金花的背影：“爱干嘛干嘛，管她呢。这一大早你就洗上衣服了？”
柳栓子看见瑛娘洗出来的一大堆都是段金花的衣服。
柳栓子乐了：“把那娘们儿的脏衣服也都给洗了？妹子，你打小就勤快，这当了这些年隆家的少奶奶，还这么勤快！”
瑛娘不好意思道：“哥，以后可别提什么少奶奶了，我现在啥都不是了，咋能白吃娘家的饭？家里有啥活儿，都尽管跟我说！”
柳栓子笑了：“有妹子真好，那娘们儿懒，啥活都不干！”
瑛娘问：“对了，哥，昨天那人那么凶，上来就打人，还跟你要钱，到底咋回事？”
柳栓子很尴尬：“啊？嗨，还不是你嫂子惹的祸，欠了钱……行了妹子，你就别问了，谁让你嫂子长得俊呢，受点委屈，我都认了。”
瑛娘狐疑地点了点头。
瑛娘又想到了什么：“哥，还有个事，我得告诉你，不过，你得先瞒着嫂子……”
“啥事，说吧。”
“我们不是娘儿四个，是娘儿五个……”
“啥意思？”
“我肚子里面还有一个……”
“哎呀我的妈呀，真的？！”
“是。哥，我不能骗你，用不了几个月，我肚子就得大起来……不过请哥放心，我一点儿都不娇气，怀孩子不耽误干活。除了家里能干的，我还想出去接点活，比方给人洗衣服、做针线什么的，以前在古风村，就经常能找到这样的活干，也能赚几个钱呢！有时候街坊给钱不方便，就换些粮食。”
栓子点头，眼里充满了敬佩的目光。
“还有，我坐月子也不需要人伺候，我大闺女挺懂事的，啥都能帮我，只求哥哥嫂子别嫌弃我……”
“那咋会呢？妹子，肚子里这个是男是女啊？”说着，柳栓子又笑了，“哎，问了也白问，这事儿你哪知道。”
“是男孩，一定是个男孩！”瑛娘却是一口咬定地说。
“郎中号过脉？”
“没有，不用号，这是我第四回生孩子了，心里有底儿。”
“噢……那孩子……也是隆家二少爷的？”
“哥，你说什么呢？你拿我当什么人了？！”
“妹子，你别生气，是就好，是就好，这隆家……”柳栓子想说什么，却停住了，“妹子，昨儿忘了告诉你了，我之前就接了个木匠活，得出趟门，快了得十天，慢了最多半拉月。待会你嫂子会带粮食回来，你们一家该吃啥吃啥，可千万别看那娘们儿的脸色，其实呀，她人不坏，就是嘴厉害点儿。”
瑛娘只得点头：“好。”
说完话，栓子就往外走。
瑛娘疑惑：“哥说走就走？”
栓子回头：“不是说走就走，早就答应人家的。”
瑛娘有些不知所措：“哥，早上还没吃东西吧？我锅里做好了，你吃点儿热乎的再走。”
“不了，留着你和孩子们吃吧。”
“那哥就这么空手走？”
“啊？”柳栓子一愣。
“你不是要去做木匠活吗？不带家伙事儿？”瑛娘问道。
栓子一拍脑门：“对对对，你瞧哥都糊涂了，不带家伙事儿咋干木匠活啊？”
说着，栓子回屋去准备家伙事儿了。
瑛娘正在刷锅的时候，段金花从外面进来了，把半袋粮食扔到桌上：“给，你哥让我买的粮食，省着点，别吃不到他回来。”
瑛娘忙说：“嫂子回来了，给您留着饭呢，我再给您热乎热乎？”
段金花摆手：“不用，我在外面吃了，管好你那仨丫头就得了。”说着，段金花扭着又要出去。
瑛娘问：“嫂子，天都快黑了，您还要出去？不在家住吗？”
段金花一瞪眼：“关你屁事！”
瑛娘立刻收声，看着段金花扭着屁股走了。
瑛娘回过头，发现三个孩子正站在屋门口看着她。瑛娘挨了骂很尴尬，看着三个孩子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瑛娘插好了门，吹灭了灯，刚要睡，发现外面有动静，她越听越觉得不对，看了看身旁睡着的三个孩子，瑛娘起身，悄悄地推开门缝看着。
石大哥一把将段金花推了进来。
段金花道：“哎呀，石大哥，我没骗你，那死鬼不在家。”
石大哥说：“他不在家不是正好？”
“瞧您说的，我身上可没钱，一个子儿都没有了……”
“我今天不要钱，我就要你！”
段金花扭捏着：“哎呀，石大哥，你就放过我吧。”
“放了你还行？那我还是不是爷们了？你长得这么俊，跟着柳大枪真是瞎了，今儿个你让我美了，明儿个大哥带你走！”
石大哥一把将段金花拦腰抱起，冲进屋去，顿时，屋里一阵闹腾。
偷看的瑛娘气得满脸通红，难过至极。
第二天，天亮了，瑛娘正在外面洗衣服。
就听段金花在里面喊着：“哎，还有吃的没有？饿死老娘了！”
瑛娘将衣服摔在盆里，愤恨地起身。
瑛娘将一碗粥和干粮、咸菜放在桌上，看着段金花。段金花饿坏了，端起碗来喝粥，吃着干粮。
瑛娘突然大喝一声：“段金花！”
段金花吓了一跳：“干啥？”
瑛娘指责道：“你也太不守妇道了，我哥哥才走，你就把男人往家里领啊？”
段金花愣了，她看了半晌：“你……你还管上我了？我不往家领男人，吃啥喝啥啊？对了……”
段金花上下打量着瑛娘：“你可是当过二少奶奶的，穿成这样，好像比我还穷似的，隆家二少爷活着的时候，就没送过你金镯子玉镯子啥的？你拿出一两件来，我又何苦这样？”
瑛娘义正言辞：“人穷，要穷的有骨气！你这样，对得起我哥哥吗！”
段金花“啪”的一拍桌子：“我对不起他？是他对不起我！嫁给他算是我倒霉！”
瑛娘气得直哆嗦：“你不守妇道，就不怕我哥哥回来知道，休了你？”
段金花哈哈大笑：“休了我？哎哟我的姑奶奶啊，我求求你了，快让他休了我吧！你最好让他直接拿刀子抹了我的脖子，省得我活着受这份儿罪！”
瑛娘气愤地站起身来：“你不要脸！”
段金花愣住了，回过头来看着瑛娘：“我当然不要脸了，我要是要脸，早就去死了，怎么会活着让人戳我脊梁骨！”
瑛娘不知道段金花是什么意思，她仍旧愤恨不平：“哥呀，你怎么娶了这么个女人，真是给柳家的祖宗丢人！”
段金花笑了：“给祖宗丢人？以后不会了，我今儿就走，再也不回来了。反正有了你和你的孩子们，再也不用我养活他了……”
“你说什么？”
“你们多值钱啊？隆家出来的，唉……你要是不回来，我还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熬出头呢。”
瑛娘还是没理解段金花说的什么意思。
段金花喝完最后一口粥：“柳瑛子，你管我叫一声嫂子，我吃了你做的一顿饭，咱俩也算有缘分，谢谢啊。”
说完，段金花一推碗，向门外走去。
瑛娘想了想，追了出去。
瑛娘追上段金花，拦住她的去路：“你干什么去？！”
段金花道：“家里就一铺炕，我走了，你跟你仨闺女就不用睡地下了。”
瑛娘问：“你要跟昨天那个男人私奔？”
“私奔？这个词儿真好听。”段金花咬了咬牙，“我才不会跟哪个男人私奔呢，是个男人就靠不住！”说完，段金花绕过瑛娘又要走。
瑛娘再次拦住了段金花：“不行！你给我回去，我哥哥回来之前你不许走！”
段金花笑了：“咋着？你要跟我动手啊？你肚子里揣着孩子呢，真动起手来你吃亏。”
瑛娘一愣，疑惑地：“你怎么知道？”
段金花说：“柳栓子都告诉我了，但愿他这次去县城，能多要些钱回来，那样，你也好过点。”
瑛娘一愣：“我哥哥去了哪个县城？”
“废话，当然是孝兴县城了！你不是隆家的二少奶奶吗？这么大一块肥肉他能不去沾点油腥？”说完，段金花绕过瑛娘走了。
瑛娘不知如何是好，又追了两步：“嫂子！”
段金花再次回过身，不耐烦地：“还有什么事？”
瑛娘快走几步来到段金花身旁：“嫂子，我哥这人从小就窝囊。小时候我爹就经常说他三脚踢不出一个屁来，他就是太厚道太老实了。但是哥哥对嫂子挺好的，他跟我说过，嫂子长得俊，心眼儿好。我能看得出来，他喜欢你！嫂子，你就留下吧，只要你改，昨天晚上的事我可以不告诉他。”
半晌，段金花笑了，笑着笑着笑出了眼泪，她含着泪说道：“管好你自己吧，怕的是将来你比我可怜！”
说完，段金花头也不回的走了。
瑛娘望着段金花远去的背影，她不知道这个女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隆家大门口，柳栓子被三个家丁从屋里扔了出来，摔在地上，他嗷嗷直叫。
佘管家冲了出来，用手点指着隆家的牌匾：“你也不睁开眼睛看看这是什么地方？骗人骗到我们隆家来了？我告诉你，今天我没打断你的腿，算便宜你了！”
柳栓子起身，凑上来：“大管家，大管家，您看您怎么说急就急呀？不管咋的，咱们都是亲戚呀？”
佘管家一瞪眼：“谁跟你是亲戚？”
柳栓子嬉皮笑脸：“我是你们隆家二少爷的亲大舅子，我妹子叫瑛子，我叫栓子！那还错的了吗？当年我娘把瑛子送进了你们隆家，我记得清清楚楚的！原本是当河姑的，可后来又嫁给了隆继宗，这就叫缘分！不看僧面看佛面，全看在我那死了的妹夫份上，你们隆家救济救济穷亲戚吧？”
“滚！”佘管家转身就往回走。
柳栓子不甘心：“哎，你别走，管家，还有那仨外甥女呢！四张嘴都到我们家了，我拿什么养活她们啊？虽说是丫头片子，可都姓隆！”
佘管家气地转过头来，指着栓子：“你滚不滚？”
柳栓子往后退了两步：“不是！你们知道不知道？我妹子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呢，她跟我打了保票，是大胖小子！你们隆家不是男丁稀少吗？隆家二少爷的亲儿子，咋不值几根金条啊？！”
佘管家怒不可遏：“混账畜生！给我往死里打！”
佘管家一声令下，几个下人拿起棍棒打向柳栓子，将他打得抱头鼠窜。
大门口，露出隆福的脸，他忧心忡忡。
沙丘上，被打了的柳栓子歪着肩膀，不时地摸着后脑勺，手上有血，柳栓子恨得咬牙切齿。
“为富不仁！为富不仁！”柳栓子愤恨地踢向沙丘上露出的一块石头，没想到却踢疼了脚，柳栓子捂着脚尖抱着脚嗷嗷地叫唤。
脚下一吃力，柳栓子叽里咕噜地从沙丘上滚了下来。
柳栓子骂道：“他奶奶的，太不是东西了！老天爷有眼，让我妹子嫁给了隆家的二少爷，我好不容易逮着个发财的机会，以为这一辈子有指望了呢，哪成想隆家……为富不仁！为富不仁！”
柳栓子越想越气，冲着天空叫嚷着，用劲儿用大了，他浑身难受，病态地抽搐着。
原来，柳栓子一直抽大烟，此时大烟瘾犯了。
柳栓子在沙丘上打着滚，无比痛苦，面露狰狞。
更多的衣服被挂在院子里，瑛娘从屋里抱着刚刚拆洗下来的被单子出来，放在桶里泡着。
大盆里，还有衣服，瑛娘将衣服捞出来用木棒子锤着。突然，瑛娘停住了手，她发现远处拄着木棍子的柳栓子浑身是伤、狼狈不堪。
瑛娘大惊，快步跑向柳栓子。
瑛娘关心道：“哥，你这是怎么了？”
柳栓子摇摇头：“没怎么着，没怎么着……”
瑛娘又问：“你这是挨打了？谁把你打成这样？”
柳栓子刚要说话，正见有人挑着担子从他旁边路过。
柳栓子示意瑛娘：“妹子，咱屋里说去，别让外人听见，丢人。”
瑛娘连忙扶住栓子，往屋里走。
栓子将一小盘咸菜全都倒进了半碗粥里，唏哩呼噜地吃着。
瑛娘有些心疼：“哥，你这是……饿坏了吧？还有呢，我再给你盛去。”
栓子摇头：“不用，不用，饱了。”
“哥……去了孝兴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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